我们纪念︱雷 霆:因为深爱着诗歌,他忍痛选择了离开
编者按:
惊闻山西诗人雷霆先生于2021年1月7日下午去世,享年58岁!在此沉痛哀悼!!!愿他走好,在天堂有诗陪伴!作为“我们”的作者和好友,雷霆老师多年来从未间断散文诗的写作,下面选发一组他的散文诗作品以及周所同老师的评说,以此哀记!
1、雷霆散文诗选读
2、其人其诗说雷霆 (周所同)
雷霆,山西原平人(1963-2021)。1984年毕业于忻州师专中文系。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大地歌谣》《官道梁诗篇》《我的官道梁》等多部。作品入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诗歌卷》《〔诗刊〕创刊六十周年诗选》以及中国最佳诗歌多种版本。获“新诗百年 · 十大田园诗人”、郭沫若诗歌奖、2019星星散文诗年度提名奖、赵树理文学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西文学奖等30余种全国、省以上的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2019年11月参加首届当代中国作家书画(太仓)邀请展。
雷霆散文诗选读:
父亲的马灯
在大同古玩城,我看见一盏旧时的马灯。玻璃灯罩上被煤油熏得黑渍依稀还在,灯芯不见了。放在货柜最顶端的这盏马灯,仿佛仍就照亮曾有的忽明忽暗的乡下时光。
突然的冷清。一个朝代好似刚刚结束。它还没来的及整理破碎的山川。我们用六十年代的热情去点燃,去拨亮这暗藏的火苗。
一九七六年冬天,父亲赶着马帮,准备连夜翻过天门关。黑暗已经撒下大网,父亲低下身来,就着羊皮袄,擦着一根火柴,点燃灯芯。马灯点着了,就等于漫漫长夜睁开了眼睛。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忽明忽暗的灯火洒在山路上,像祝福的目光。风雪开始抽打父亲的衣衫,他把皮袄的襟子往里掖了掖,几片雪花就落到杂草间。
我无法写下前辈们的马灯,无法写下穿梭在高粱与高粱之间马灯的泪水。如今尘埃越积越厚,时光越陷越深。我们越来越迷恋绚烂的,暂时的,喧嚣的。事实上,我们多么需要在马灯的牵引下去寻找那些曾经让我们的心灵明亮和安静的事物,像时光那样宽容,像田园那样简朴,像山河那样自自然然......
在辽阔田野里,我是提着马灯擦黑回家的幸福少年!
(原载《青年文学》2010年7月上半月刊)
夕阳挂在树梢上
夕阳挂在树梢上,鸟巢像空茫的眼睛。再有一袋烟的工夫天就要黑了。风中的河谷飞舞着一两片雪花,她们想要躲开自己,回到更加寂寞的心灵。骨头里的冷,够得着月光里的寒。年关将近,空气里的味道,似要传达一种远古的精神。
我们想的不多。在这条河上,不断维护着阳光下的生活。有一瞬我看到月亮悬在头顶,她提醒着梦想的高度。这季节我们是哪也不去了,身陷官道梁,细数日子里的阴晴圆缺。我们不急不慢,有足够的财富度过冬天,土豆安身窖中,枣树上挂满了一连串的玉米,山柴码成垛。
辽阔的美!被一点一点的黑暗收回。在河谷上走动的人像几个移动的黑点,不断靠近有炊烟的村庄。铁环,滑车,铁蛋蛋一样的童年。还有谁像我这样日夜奔波,依然两手空空?犹如告别一年又一年的漠然。我惦念的不是别的,我们不和梁外的世界一般见识。已是腊月了,日子还是往年的模样。只有想象中的远方,处处白雪。
夜宿碛口
我们不经意说起一条河和它的远方,说到一个人和他的一生,大水开始滔滔。星辰在上,时光里的碛口像一幅泛黄的古画,我们目送它在霞光里渐趋清晰。我们说着它远去的帆影,和艄公忧郁的眼睛。
守着一条河是幸福的。你看那客栈遇见风雨和不遇见风雨是一样的随遇而安,消瘦的酒旗,暗影里恍若一挂就是百年。这是大河的宫殿,借助月光梳理着山川。斑驳的记忆,有多少伤感隐约袭上心头。
商贾往来,有小商品的五光十色。月光下的小径是不是财富的翅膀在抖动?而灯火的尽头,窗棂深处似有儿女情长。总是在回首,一次次熄灭心中的梦想。而春天还在路上,四季分明的让人想哭。
我们还说到旧事物的古色古香。比如,瓷器,瓦罐,漆盒,油彩描过的早年牌匾。只是月光洒下清辉。我们坐在石板台阶上,说着夜色中的碛口,河风一阵比一阵凉。
早年的牡丹被面
官道梁的冬天,日头来的有迟无早。枣树上的麻雀一会儿飞走,一会儿飞来。院子里,我们为过冬的牲畜铡着玉米秆,一捆一捆的玉米秆随着刀起刀落,阳光闪闪烁烁像幸福那样暧昧。
而在铺满苇席的土炕上,母亲把早年的被面摊开,我看见被面上面的印花牡丹。那种大红的色彩,一下子溢满眼帘。仿佛它们刚刚开放,在朴素的木栏边,溪水旁。
其它的花色我记不起来了,这几朵牡丹花,在岁月的深处燃起火苗,点亮我们的耐心,多么像我命定的姻缘,流落在荒山野外,我惊奇棉花之上的牡丹花爱上了人间。
在微风之上,梁上的落叶打转,冰河在童年奔跑,干净的时光。被面上的花朵,藏着一针一线的期盼,我们在孤单的乡下拥有世间的繁华。
从柜底到土炕,从贫穷到暖暖的被面。生活比花朵更朴素,高原四处苍茫,风走多远,花就开多远,到了天边。江山如花似锦,和我一样心存感激。
多年来,我一想到早年的绣花被面,就想起静静落下的大雪,人间干净的只剩下花朵和我们相守,一瞬即一生!我们和这些细碎的事物一起消磨着美好。
溪水远去
我知道的官道梁山水蓬勃,整个夏天的雨水决计要从山峰淌下来,蝎子崖有低处的草坡,黄芪,甘草,柴胡……许多开花的都是珍贵的植物,她们用短暂的绽放传达人间需要的抑扬,很长的童年里把我们幼小的理想彻夜喧哗。
泉水遮不住河卵石的脉络,就像日子无法掌握怎样辉煌的年景。涉水而过,倒影中能看见牧羊人的鞭影,父亲挑水的脚印,如果有一两朵不知名的花开在溪水的两旁,姊妹们会轻轻摘下来,插于发髻,这自然的嫁妆总是呈现梦幻般的胡思乱想。
石头砌的坝,靠了一个夏天的淤积,河面上细沙涌动,有如桑蚕的肌肤,滑落的凉爽!妇女们择石头而浣衣,河岸上花花绿绿的粗布高出草丛,蝴蝶相拥而来,把溪水当故乡去爱,把粗布上的牡丹作了近亲,而最重的底色,往往是她们嫌弃的一部分花边。
羊群一般是在薄暮时分回到村庄,一路上会溅起落定的尘埃。低首是溪水,远望是炊烟。特别是那只领头羊,你不要看它的犄角扬得多高,也不要光顾了回家,就瞬间打开湿漉漉的栅栏。在官道梁上,回来的都是有福的。
溪水远去时,我在远方漂泊。那年我在石家庄喝酒,一下子就想起故乡。有多少山峦,有多少薄雾横亘心灵?又有怎样的功名利禄值得我们留恋?当溪水离我们远去,人间干涸得让人想哭,我知道,在远方细数白发的一定是月亮下彻夜想家的儿女。
其实我一直在路上
美总是毁于自身的缺陷!归宿已在他乡的风尘中点燃火把。再往早年数,会遇见一辆马车的倒影, 如今深深地嵌入官道。而一袭青衣张罗的老戏台说的是哪年的悲欢和离合?
江山我已看过大半,起落自如,需轻轻叩击! 我是慢下来的季节,靠落叶细数不中用的收成。无人看管的野山坡,花开的并不艳丽,蝴蝶也像戏文里的娘子,枕不住江山,挽一缕青烟而去。
风雨来得早,你瞧瞧啊,从坡上横过来的草木, 在更冷的十二月足够躲开四面楚歌。石头静卧着,想守望昔日的祖上风光。有些事物快要走远了,风雪加速了它的走散。
不会那么拥挤了,站台只容我一人寂寞。这是重要的美已不堪一击。跟着布谷回家,小溪边或许有洗衣的女子,有花格子粗布相迎。生活的另一面是草料场,高处寒,低处暖。我其实一直在路上,闪过的窗口是烟火人间,大地被树木不停地分割,田亩尽头的灰烬!
麻地沟
在我看来,麻地沟是官道梁的边疆。它位于村南,也许是深陷人间久了,它婉转的走向成就了它全部的命运。待到初夏,众多的野花一直开到远方,一定要把花香传达到牧场的草庵。
那时节,胡麻尚未开花,静静的,有待嫁的心事。总是在傍晚时分,我和小羊羔经过这里,哨声和鞭影!粮食不多,我们的箩筐里盛满苦菜,沿着麻地沟回家,怎么走我们说了算。身后草庵里的马灯有点模糊不清。羊倌抽着旱烟,一明一暗的脸庞!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老屋古朴,麻雀来去,牛羊归来,窗花褪尽色泽。一年一年的官道梁,靠什么获得荣光?如果真是它的安静也就罢了,事实上,大风在吹,你看看屋顶上的衰草吧,春去冬来丝毫没有远走他乡的念头。
人烟稀少的官道梁,沟壑纵横之处,鸟在鸣,溪水在流淌,丛林里冷暖自知。墙壁斑驳,拾级而上的父亲目光安详。碾盘躺在墙脚,早年的山柴筋骨尚存。是这样恬淡的岁月给了我们无限的渴望,并把一年来的琐碎打理成厚厚的心事。
(原载《中国诗人》2016年第1期)
桦木沟
大风掀开的羽翼,一条沟用它的狭长张望。大雪一纸空文,刚够覆盖草原上枯萎的植被,而在积雪的上面,桦树一字排开,所有的枝桠都松开了,好放走没命奔跑的寒风。桦皮斑驳,伤痕处有沙砾般的雪花短暂开放。有一棵白桦看上去苍老,被大风掀起一部分根须,身子向南方略微倾斜,像一个站不稳的老人,想把一生的伤感掏出来交给草原的空旷。
马群静静地,在雪原上一动不动,好像奔跑与自己无关,好像奔跑就是一场刻骨的疼痛和领悟。偶尔它们用前蹄刨开积雪,渴望有秋天没有啃完的矮草守候在那里,马鬃斜披下来,配合着整个身子抖动。
整个雪原苍茫得像久已失传的方言,不再表达心中的家园。又一股冷风吹过来,摁住一路小跑的断枝。
我想到无关这个词。在即将暗下来的桦木沟,蒙古包闪出的一点点炊烟,更像一幅水墨画最后的点缀。而归来的羊群呈方阵移动,把这样的场景一再拉长,并回到沟的另一面。
线条丘
暮色如帘。草原干净的只剩下星光和大雪,它们对视了多年,像一对隔世的父子。天空压得很低,似乎要把厚厚的积雪压扁。村舍忽隐忽现,山丘上的白桦已融进夜色。雪地上泛着浅蓝色的光泽,像一些记忆重新捡起伤感的碎片。
万物平衡。实际上草原上什么也没有减少,是我们心中的梦想不再丰盈,是大雪消弭了我们原有的敏锐和探究事物的决心。有一瞬,我想到的是,天地之间就是反复呈现的两个故乡,你或许就和我捉着这样奇异的迷藏,并用尽一生的功名。
夕光从山丘上披下来,像不像低垂的马鬃?只是这金黄的光线由于寒冷而绷得太紧。而沟壑处,光线打不进来,整个雪原蓝的让人揪心。
这空荡荡的草原,什么也没有。除了大雪,这寄不出去的包裹,静静地等待春天的邮址。去哪里能找到你,永恒的美,艺术的灵魂!我知道你就藏在每一朵雪花的背后,你踉跄的步伐一再陷入坎坷,你说过的远方其实就在这里,前方是有路的,天下的事物总有属于自己的出口。
冷风吹我的衣襟,也吹世间万物。因为我不断寻找着尘世上的美好,才一次次陷入这茫茫雪原。暮色中的线条丘,我只注视你身边的桦树林,看它们伸向空中的枝条,试图阻止更大的寒冷,看它们坚韧的样子我就想哭,只是我的泪水比这冰雪冻得还快。
在线条丘,我迷茫的脸庞久久失神。
雪花在飞
我想起顽皮的女儿,雪地里撒娇。她抛洒着一团雪,有时候不安分的雪花会贴近她的脸颊,她用袖子抹去时,我看见一个冬天和她做着快乐的游戏。
桦树是老父亲,已是披头散发的模样。什么是寒冷,我们心中有数。呵着半生的怨气,说出冰雪的暖。在乌兰布统,衰草也有童年的勃发。
不要提起蒙古包,不要袈裟加身。江山光明磊落,百年之后我们都是被丢弃的伤痕。以泥土为邻,草香就是窄窄的疆域。我不会寂寞,我把大雪当做妹妹,把寒冷当做一生一世的兄弟好不好?
雪花飞,马厮静静的等待落日,饲草凉了,我会焐热;羊圈散了,我会补上早年的毡片。这雪原,加上她半山腰的桦树林,不能再向前挪动一步了,实际上雪花什么也没有,飞翔才是她的祖国。
(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11月刊(下))
碎片
一个人徜徉山水间,寂寞有颤栗之意。山里住着剩下的亲人,菩萨毗邻而居。秋光薄凉,溪水仓皇。日月高高在上,山峰苍茫如初。采山蘑的小姑娘,红柳箩筐里,一再漏掉阳光。看看吧,满沟皆是丢弃的好年华!
在岩山村,泉水洗濯的山蘑,晾晒在台阶上,有脱俗的容颜,我惊异于它们还有高贵的气息,用来迷惑自己。时光打磨的村庄。石头墙壁像残缺的拓片,石缝里泥土散尽,那么多牙齿走风漏气,咬不住半声鸟鸣。
九月风雨飘摇,枣叶微苦,像一些坏消息穿过大街小巷。而告密者依然执迷不悟,走在暮色中。这豹纹一样的秋天来到人间打探消息,山石挡道,溪水在拐弯处留下哗哗的响声。村庄像一张皮草,知足,饱满,鲜亮,赚足了阳光,尊贵的要命!
庙宇里的瓷器,释放出内心的冰凉。守庙的老人,筐里盛满新鲜的刨花,像怀抱一片森林走下山岗。
乡下,碌碡还在风化
回村看八十高龄的母亲,在旧宅,看见昔日在田野上滚动的碌碡,陷于圪针丛,或者茅草屋是一样的。石头的纹理,八月的谷物无人认领。杂草我认得,就像认得马的牙齿,枣树的豁口。大风吹得枣树摇晃。
我和每一颗红枣一样,跪拜日月。紫一片,青一片,所有掉落地上的,都有跌落的快乐,加上不经意的疼。那年父亲去世, 也是这个季节,碌碡置于田野,春风迟迟不见吹我。白幡飘摇,九岁的女儿端着爷爷的相框,泪水一滴一滴,直至流满相框。她懵懂的悲伤,就是我一生的悲伤。真的啊,亲人越走越远,留下空转的碌碡。
沉重的春天,不再碾压沟垄里的墒情。就像这半生,岁月没少给我出难题。像泥土那样,像碌碡的瓷实和忠诚。总有白发苍苍立于村口,母亲越来越小的身板,我得放大几倍才能看见她内心越来越窄的心事。
芦溪,杏儿熟了
因为早晨的泉水,木桶摇晃路过杏枝。我才明白,一座山的寂寞原来如此简单。鸟鸣,林中的风或隐或现,像过往的亲人。
因为秋色凝重,风吹响玉米秆,我才懂得一代代人穿梭其中,除了生命探取的事物,还有敬仰,那是日积月累的尘埃。香炉太重,青石塑造功名的账簿。干枯的河床,河鸟四散。
满梁的庄稼都熟了,那是比秋天更长久的告别。镰刀缺乏耐心,挥舞着草木的汁液。秋蝉燥热,羽翼里的寂寞打动我的心。遇见苜蓿时,花朵已是梁上唯一的道白。谷秆的横截面,那是最后的甘甜,历尽终身,现在每当我寂寞的时候,就想起山泉。这莫名的故乡,一棵杏的正面和反面都接受了阳光的眷顾。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9年第9期)
其人其诗说雷霆
文/ 周所同
A
以雷霆为名的诗人,全国少说也有三四个,这名字响亮,高悬云际的感觉,突然爆发的力量,如果再加上那瞬间撕开并照彻黑暗的绝决气势,你说,把诗许给这等名字的诗人,若不闹出些动静才怪。不过,我说的雷霆不是北京也不是新疆的雷霆,而是山西原平市的雷霆。他年纪不大,诗龄不长,名气却不小。提起这位年轻的诗人,即便不说如雷贯耳,但在新时期以来的诗歌界,不仅榜上有名,也是最被看好的诗人之一。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名声大噪、诗艺日臻完善、且众所瞩目之时,他留下自己的闪电和声音,渐次淡出了人们期待的视野。我曾多次在书信里询问或当面挽留他,他只是笑笑,那无声、忧伤的笑,似在向谁向什么道歉。而他欲语还休、怅然若失的样子告诉我,他矛盾、他留恋、他正承受着巨大困惑的折磨……
直到最近读到他刚出版的诗集,以简短的后记里,我才知道他突然停止写作的主要原由:“我一直反对那种重复的诗歌建设和平庸的诗歌制造,与其无法超越自己,难以有新的突破,不如就此打住。”因为清醒,因为尊重,因为仍然深爱着诗歌,所以他忍痛选择了离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种 “敬而远之”的为诗态度,或许正是对当下诗歌创作中大量的粗制滥造、人云亦云、有病或无病呻吟等批量生产的伪诗、伪诗人的一种自觉的抵制或有意的廓清呢?诗歌品质的纯粹,首先要求诗人品质不杂些许微尘,其严酷的一致性,对任何一位诗人都是考核。雷霆以自己的独有的爱诗方式,在舍弃中拥有,当远离时更加亲近,经受了这一考核,想到这些,我已经被深深感动。
B
爱上诗与爱上一个人一样,是没有也不需要理由的。甚或可以这样说,愈是盲目愈是无理地爱着,这样的爱才最本真、最接近灵魂和真性情、最具有人性的光辉及宿命的意义。自今,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雷霆相见的情形:他的老师王保国领着他来到我所在的编辑部,那时候,他正在忻州师专读书。高高的个子,瘦削的面容,一身蓝涤卡中山装干净整洁又十分得体,一排严肃的纽扣一直扣至领口,露出那个时代特有的假衬衣领子,很白,浆洗的白、细心的白、一丝不苟给人好感的白。我和保国是老同学、老朋友,保国不善言辞,他引荐来的雷霆似乎更不爱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间或抬头看你一眼,即倏然闪开,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小学生,便红了脸,低下头。我能感觉到他小心谦卑之后的心跳,那是对诗人的虔诚,是因热爱生出的敬畏,更是一个乡下孩子待人接物、憨厚朴实心情的自然流露。那天离开编辑部时,雷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卷诗稿,双手捧着交给我。还是不说话,还是只看你一眼,但他那庄重、珍惜之情,我还是感觉到了。之后,他隔三岔五地来编辑部,虽然渐渐熟了,他依然静静坐在那里,不多言不多道,临走时照例掏出一大卷诗稿交给你,仿佛是践约或履行特殊的信赖,那只做不说的性格,由不得使人想到岩石或大山,想到那些八风不动的事物,甚至,由他的名字,突然想到那句“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诗句,我的期待自然也在其中了。
C
果然,雷霆果然不同凡响,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他诗集里的压卷之作《北方的女人》当时一发表,在忻州地区诗歌界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是他第一首公开印成铅字的作品,诚如贯穿全诗“高高”的节奏与旋律一样,他写诗的起点是高的,扎实的。同时,隐隐地透露出这样一个讯息,他不是随波逐流,不是无为写作,他已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哲学背景,诗的最后三句就是明证。在当时大量农村题材作品中,他的这首诗率先摆脱千篇一律“夸富”的巢窠,将诗的触角伸向人们因富裕而日益变化着的精神世界,以更新的视角,更高的境界,更深的意义上,讴歌了三中全会以来的富民政策。作为诗人的发现和创造,这首诗的超前意识与先验性,既打上了时代印记,又预示出未来生活的走向,因而也具有了长久独立存在的价值和可能。应该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是雷霆诗歌创作生涯的喷发期,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头几年,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他都是在一边读书一边写作中度过。据与他交好的几位诗友说,白天,他在一所市立中学教书;晚上,便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报纸挡住玻璃门窗,彻夜穿行在分行的方块字之间。天亮的钟声一响,他的新作便贴上八分邮票的翅膀,飞向全国各地的文学报刊。这种青春的狂热是那么美好,那么诱人, 那么投入,又那么动人魂魄。它不仅释放了一个年轻诗人巨大的热情,同时,为他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种磨炼,既是生活的,又是心灵的;既是视野的,又是经验的;既是文本的,又是情感和思想的。雷霆扎扎实实地做好他起飞的准备工作,有过写诗经历的人都知道,这个过程不能怠慢,更不能省略,一个诗人“低处飞翔”的秘密全在这里,正如他诗中唱到的那样:“再高的东西/也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D
就一个诗人而言,“眼高手低”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一直以为,一个诗人对作品鉴赏与甄别能力的高低,往往决定着他写作水平和技艺的高低。与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的道理一样,暂时“手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眼界永远不高。这其中也包括一个诗人自省力的高下,感悟力的敏锐与否,以及与生俱来的独特的才华和潜质。雷霆无疑已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品质和素质,以创作喷发期到转型期,再到成熟期,他几乎是毫无彷徨和停顿地一路速跑,在人们全无觉察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突然一跃跻身于当时全国优秀而新锐的青年诗人行列。现在回头仔细浅析,尤为可贵的是,在其每个创作阶段,他都为喜爱或关注他的广大读者、诗人留下了足以代表那个时期的优秀篇章。特别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与外界交流日益增加,视野不断的拓展,他的作品以自然状态进入了自由境界,无论写什么或怎样写,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就像那些命令黄金开始歌唱,听到贫穷的风声而感到富有的诗人一样,他以感觉写作上升到智性创造的高度。那种生命本源隐秘的气象,寻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凡俗琐事,在他忠于心灵的笔下,都得到沉重的思考和责任的承担,并赋予大气的表达。热爱不妨盲目,而创作必须清醒,雷霆一直自觉而清醒地实践着诗歌本真的意义和纯粹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一时在全国广大读者中广泛流传,受到诸如孙文波、黑大春、邹静之、李小雨、梅绍静等全国颇具影响力的诗人们的极力推举和关注。在北京和全国一些诗歌活动和朗诵会上,许多知名诗人曾向我询问雷霆的情况,我也亲耳听到雷霆的诗歌声音像闪电划过演播大厅,带来长久的沉默,并激活突然的掌声。也就在这个时期,雷霆迎来了他创作的高峰和黄金期,并于1994年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第十二届青春诗会。那时,他已由教学岗位转到政府行政部门工作,成家立业的他第一次感到肩头上的重量。白天,不是在文山会海中穿行,就是追着四个车轮奔走在村路乡镇;晚上,身心俱疲的他还不忘与博尔赫斯、艾略特、斯蒂文森这些他所崇拜的先贤、大师们对话和交谈。存活的严酷与梦幻中的世界从来黑白分明,其不由分说的强烈反差,令人眩目。这一切,也为年轻的诗人雷霆后来停止写作埋下了另外的伏笔,尽管,热爱诗歌是他终生的大梦,甚至他的热爱比梦还深。
E
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仍不配称为诗人;有的人虽然写作时间短,作品数量也不多,甚或仅是偶尔为之,但他仍然不失其诗人的称号。因为诗人从来不是自封的,也不是红头文件任命的,就像流水淘洗沙石,时光荡涤尘埃一样,只有留下来的才是存在,才有金子的闪光。短短十余年时间,在雷霆为数不多的全部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诗歌生命强烈的脉动,诗性光芒夺目的冷闪烁。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之后的作品,那是他青春才华、充沛激情、生命意识、精神向度,以及智慧、良知、人性光辉的集中展现和释放,也是他解构生活、诠释世界、拷问灵魂、探寻未知的自觉担承和深入深思。其作品的全部意义与美学价值,就在于他以独特的个性色彩,法乎自然的力量,俯身向下的姿态,加上内心深处巨大的悲悯,减去时尚的浮躁与张扬,使他的作品与那些短暂流行的作品长久地区别开来。正如诗人自况的那样:“抒情的忧郁、忧郁的抒情使我的诗更加靠近了自己的性格和生活的积淀。”这种靠近就是人与诗的一致,生命与存活的一致,现实与理想的一致,良知与道德的一致,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一致,唯物与辩证的一致,那些真正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诗,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比如,读雷霆的《兵马俑》,我们看见千年之前的刀箭至今仍然悬在人类的头顶;读《秋天深处的马车》,那美好古朴的遗存,是不是更值得这个物质坚硬的时代珍藏?在《赶路的人》那里,当你止住匆匆脚步,望着那些朴素的背影,我们的怀想与热爱,就会突然袭上心头;如果谁想重温一下乡村生活,就读一读《信》吧,那里的布谷鸟、乡邮所、土豆、田埂上的草,甚至村里古旧的碾盘,所有这一切,唤醒的绝不仅仅是乡愁,那是根,是一个人的出发地和归宿,是金钱难买的经历,我相信,这封《信》可以寄达所有人的心灵,包括那些都市里的纷扰过客和忙人;而《梦中的老虎》是雷霆重中之重的作品,是他对世界、人生、存活、生命,乃至宇宙间万事万物深入思索、全方位观照、集中凝神的结晶,是含蕴大气、贯注激情、充盈文采、激扬思绪的深邃之作,是雷霆美好、明亮、忧郁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那远离群体,因独立才不断靠近自己的唯有“老虎”。诗人把遗世独立的傲岸之气,全部寄托在他的“老虎”身上,而“我知道/它会从我的梦中消失/但我绝不会从孤独中退出”,却无意中泄漏了雷霆生命深处,以及骨子里的全部崇尚和追求,那是稀有的完善,卓尔不群的品格,也正是诗人最热爱、最珍惜、最想做到的。这种一致的精神,几乎贯穿在诗人所有的作品中,所以,无论读他上世纪80年代还是90年代的作品,除了文本技艺上些微的差别和距离之外,我们总是被那种特有的忧伤的力量所击中,同时,也被那些无处不在又无所不包的细腻的情愫所感召或浸润,就像焦雷闪电过后的细雨,它无声地落下来,草木尖梢的露水,花朵叶片上的薄雾,湖面、田路上的烟云,这些轻曼、柔软的抚慰,令人感动,这是春天的景象,也是雷霆诗歌艺术给人的感觉。
F
最近我还与雷霆见过一面,知道他要到一个基层乡镇工作,肩头的责任和担子更重了。言谈话语间,他说得更多的是工作,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乡下的老百姓多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一个标准的农村基层工作者形象。偶尔提及诗歌,他显得非常平静,总是以征询的口气说出自己的见解,只是无意中读出一些名言名句,或者提到那些著名的篇章和诗人时,他的眼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我突然想到他诗集最后一首诗里的一些句子:“只有艺术的血液是相同的/它有力/回响于灵魂的天堂/当我从大街上归来,寒风/不断发出的声音是:抛弃/只留下思想,这些深埋的东西/无法注释和考究的珍品/它温暖着我们这批人。”我知道,在雷霆心目中,那些深埋的热爱还在,还温暖着他,只不过,他是以另外一种劳动方式,续写着他的热爱。他新的工作所在地,好像离他的故乡不远,抬起头,就能看见村前的公路和屋后的柴垛,就能听到马头崖那边传来的风声。如果再往远处看,滹沱河的水波就若隐若现地呈现在面前,这多少有些像回忆,迷离而又真切,那么,背着柴禾走回村口的那个孩子,或许正是儿时的雷霆,嵌在山垭中的那个峪口,肯定就是诗人的故乡了……
2003.1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