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伏天里的连绵雨

梁东方

早晨醒来的第一个瞬间里，甚至还没有完全醒来的那一刻，就听到了外面刷刷刷的雨声。雨声像是一种襁褓之上母亲的手有节奏的抚慰，让人愿意立刻再沉入睡眠里去。

雨声的节奏，特别是这样没有风只有雨的情况下的雨声的节奏，韵致一律却又像是变化无穷；永远不会有枯燥乏味的感觉，永远都有无穷的意趣。人类的音乐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其中的妙处，即使记录下来雨声的节奏和音质进行模仿，模仿出来的东西也一定不忍卒听。极端情况是人类不做干涉，只是在下雨的时候录了音，但是一样没有了真正下雨的现场的神韵，让人听着有乏味的感觉。只有在下雨的现场听到的雨声，感受到的下雨的气氛，才最让人魂牵梦绕。

好像只在一条条直直的雨线落到地面上，落到树冠里，落到玉米叶子上的一成不变的现场里，才始终都有一种让人禁不住要仔细听、认真分辨下去的内涵和意趣。

这样的幸福，这样听着雨醒来的幸福，可遇不可求。一旦遇到，便是人生大享受。

凌晨四点的黑暗中，漆黑的夜色里只有远方的公路上的车声，只有远方的工厂里昼夜不停的巨大机械的摩擦声，这两种声音无损于夜的寂静，反而让夜更其寂静。突然，刷刷啦啦的雨声来了，由远及近，铺遍了整个大地和天空。一下子就从窗口涌进来了更多的寒凉之气，带着水分的寒凉之气。

黎明的雨，黝黑深远。偶尔有汽车灯光在这深远的黝黑里驶过，继续无声地将全部声响让位给刷刷刷的雨声。

黎明的雨，诗意徊徨，让人觉着寒凉，让人觉着温暖，让人觉着被天地掷于一侧的冷落，又同时有被天地拥抱的幸福。

很快，刷刷拉拉的声音就减低了音量，重新让车声和机械的摩擦声占据了主导地位，雨声成了一种似有若无的背景，甚至连秋虫的鸣叫之声也又四面群起。这场雨像是过了一辆洒水车，一走一过；只是洒水车非常巨大，头顶天脚踩地，洒出来的水也是洒水车无法设想的天量……

有人说伏天里的雨，就是在火上浇水。也许水很大，但是火更大，无论如何都浇不灭，只能是暂时被抑制。一旦不浇了，火势立刻反弹，变得比被浇之前更其旺盛。不过，在黎明时分，雨来雨去，对于本已经不是很明显的伏天里的火影响似乎不大。

因为在漆黑的夜里，在黎明前的黑暗的寂静中，这样雨声车声虫声的诸事繁忙之余，其实一切还都闭着眼睛，只有远处小学兼幼儿园门口的电子屏是永远闪着亮光的。它作为人造物被镶嵌在漆黑的夜里，是现代人不自觉地打到类似古代生活环境里的一根明亮的楔子。

以前住在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凌晨的雨。住在郊外的家里，对自然的感受，对雷电风雨的感知明显多了。这是最可欣慰的事情。

凌晨的雨停了，人们开始正常的一天。黄昏之前，雨又来了。和凌晨的雨一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雨后的清凉里，坐在南北通透的房子里，向两边看看，都是绿色的庄稼地和黛色的远山，山顶上还飘着一缕缕的白云。尽管已经是黄昏以后，一切都在暗淡下去，但是凉爽也越来越重了。难以想象，昨天还热得人像是在蒸笼里煎熬，今天居然就有这样的无所不在的清凉与宜人了。

这样看来热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可以作为舒适宜人的好气温的对照。没有那样的对照，好气温的好也就无从谈起了。而只有盛夏天气里才会有的这样一阵阵的雨，使人的感受和对感受的追寻都变得异常忙碌而敏锐起来，其间的意趣，大约也非其他季节所能有。这是我们爱每一个季节，爱生命里的全部时间的理由。

周日的上午，外面哗哗啦啦地下着绵绵不绝的雨。秋意乍至，听着音乐在电脑上随意地写着字。窗外的雨声刷刷刷，固定间隔地会出现某处排水管或者天棚上的啪嗒啪嗒的声响，成为刷刷刷的雨声间奏。这些混杂的声音结构，代表着清凉的气温和独在小楼成一统的惬意的持续。所以生怕雨停了，一切重归其实未免苍白的现实。

雨声，持续一天的雨声，确实有治愈系的效果，让人安定于室内生活，不假外求，一心向内。

真愿意这样的时光永远持续下去，永远也不要停止。因为下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其他所有的事情放一放了，就可以安心地看书写字了，就可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了。

时间终于在这样的时候停止了，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给生活按下暂停键的时刻。有的人不起床，有的人起床以后发呆，当然大多数人不过依旧在刷手机。不管怎么样，只要偶尔能站到窗口向外看看这无边的雨色，便已属生命里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