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西山卧佛
梁东方
即使阴着天,没有夕阳,也没有落日余晖,山前平原上的灯光渐次亮起来的时候,不无含混的大地上的景观也依然充满诗意,让人凝望良久。而且思绪漂游,这种人类在大地上栖息的恬静,总是有让人安宁祥和与平静的神奇功能。连那用虚线的方式标志出了大路的方向的路灯,也不让喜欢没有灯光的夜的自己烦。它们像是特意为装点这日暮时的诗意而点亮的。
我在楼顶窗前借着越来越暗的天光所进行的阅读无以为继的时候,一抬头便沉浸到了这样更让人陶然的诗意之中,全然不以一个人的黄昏与夜晚为意。
尽管,这是一个几乎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西山的傍晚。我完全能想象能西山的位置和形象,以窗户和墙壁的固定尺寸去衡量,分毫不差,
每天遥望西山,西山的每一座山峰都已经那么熟悉。尤其是卧佛。
卧佛实际上是仰佛,脑袋鼻子身子,都像一位伟人仰躺着的样子。如果说仰卧也是卧的话,那这个卧佛的称呼也是可以成立的。据说当年一位伟人曾经来过此山东部的平原,站在麦地里遥望,连说了几声:像、像、像,然后就又回到车站离开了,似为了避免直接相见——当然这最后的猜测一定是后来百姓的附会。
这个传说给这座卧佛增添了极大的神秘色彩。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时候的本地绝对没有雾霾,也没有这么多高大建筑,只要稍微离开市区一点就都是小麦高产区的一望无际的平原景观,可以直视无碍、一览无余。站在大地西边的天际线上的一带西山,也就可以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了。那时候人类的能力还有限,俯仰天地、匍匐在自然的怀抱里还是人类总体的特征,还是人与自然充分和谐着的农业时代。
从那个时代到现在几十年时间里,人类跨越了以前几个世纪都不曾迈过的大步,变化可谓天翻地覆,说是山河异数大致上也不为过。而卧佛,居然还一直保持了下来。只要没有雾霾,只要歪着脑袋躲开高楼的遮挡,就还能望见。
不过走近山麓,就会发现,“卧佛”实际上是一连串的巧合凑成的。住在山脚下的人们是意识不到什么卧佛的,如果不是平原上的人们这么说的话。而从平原上回望着一系列君临平原的山脉,也正是因为它们前面就是平原,视野可以无限延展,才得以将自己逶迤的山脊线呈现在遥远的平原视野上。
这个景观已经形成了亿万斯年,是造山运动的自然结果,至于后来与谁像或者不像则完全是历史在这一个瞬间里的一种人类文化的映像。至少在产生这个映像的当下这个时代,山就已经被赋予了象形之上的符号化的意味。是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当然也更是山前平原上的风景的一部分,是栖居在大地上的人们的日常审美的一部分。
卧佛在这样的意义上,更为所有人的目光所聚焦,更为所有人所喜爱。它是家园之所以成为家园的标志,是这里一代代人生的恒定背景。
然而最近几十年来,因为这一带山脉靠近平原,有运输之便,所以开山取矿愈演愈烈。现在虽然大部分保护了,不允许开矿了,但是也并未杜绝。卧佛的核心部位之外,还有昼夜不停持续不断的水泥厂在开山取石,隆隆的声响永续不绝,烟尘虽经遮掩也依旧会从高处弥漫,每当夜晚降临那半山腰矿山上的灯火就成了黝黑的山体上耀眼的存在;时时威胁着这千巧万合的自然与人的文化奇迹……
好在至少在现在,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卧佛。
每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之余,也知道什么都不是永恒的,自己不永恒,山也不永恒,所以趁着两者都还在的时候,遥望西山就成了我在郊外的家里雷打不动、乐此不疲的功课。
即使每天看到的都是固定的风景,只要那风景的质地是大自然的原始风貌,就也一定还是会让人久看不厌。每天看日落,太阳都是落到卧佛的后面,开始是它肚子的部位,然后慢慢向着腿部移动,移动到夏至就开始回行……
一年四季,卧佛身后每一寸地方都曾经有过日落后的万丈光芒,那光芒在没有雾霾的日子里就可以将卧佛分明的曲线最后标志出来,清晰地呈现在人类视野的大幕上,让人一再忘掉科学的原理而宁愿至少在那一刻相信,相信山里面住着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