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早晨的火车
梁东方
没有想到,刚刚进入春运,从北京出发的车就都没有票了。看来看去,只有早晨六点多的一趟车还有两张票,已经容不得犹豫了,再不买以后几天的票就更买不到了。
之所以这趟车的票还能剩下两张,大概是因为时间太早,冬天的六点多正是黑暗而寒冷的时候,何况还要提前至少一两个小时起床出发。而且那个时间段里,几乎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可选。我因为住在地铁车站旁,且首班地铁正好可以赶上,所以还是很幸运地有条件的。
第一班地铁上,乘客稀疏地坐着,大多都穿着整齐。但也都像是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还处于木讷噤声的状态。虽然已经醒来,已经走出门来急匆匆地坐上了公共交通工具,阳气已经上升,但是依然没有精力说话。很多人闭目接着睡,还有很多数人则在刷手机。
早晨五点多的北京西站,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早早地就从铁路旅馆里出来排队了,他们要进入站内的关键节点位置去引导顾客了。这是春运刚刚开始的日子,这样的引导,这样有很多志愿者的引导,在相当程度上代表着北京西站的形象。
他们所在的位置和担负的提醒任务无所不在,包括安检之前提醒摘了帽子和进了候车室从哪里上电梯、在电梯出口不要停留,以及回答类似乘客的车次对应的候车室的问题等等。他们年轻稚嫩的面孔和单薄的身体在这么早的早晨,似乎还不足以支撑起完全的清醒,但是已经开始尽量用饱满的向往来认真地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他们有初初涉足社会的时候的热情与新鲜,有自己在这样的稠人广众之中突然成为有社会身份的人的兴奋。
这个时间、这个季节,西站外面非常凛冽,里面却很明亮。车站内外,无分季节、无分昼夜,永远都人在旅途、一派繁忙。人世的熙熙攘攘、倥偬倏忽,都在车站内外不舍昼夜地上演,永不停息。
候车室宽敞的通道是每个人的T台,每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从这个台面上走过的姿态里都写满了既相类似却又仅仅属于他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喜怒哀乐。
候车室通道里的店铺,特别是那种快餐即买即走的窗口,都排着不大不小的队伍,人们在买食物,也更是在买温暖。刚刚从外面的寒冷与黑暗中走进来,知道了自己的候车室到底在哪里之后,便突然进入到了放松状态,将一路上争分夺秒的快快快戛然而止,便很愿意站定了在队伍的末尾,一点也不急地享受着明亮灯光和袅袅的热气。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去用免费的热水泡一碗方便面,在那种习惯的味道里享受经济实惠的饱腹感的慰藉。
候车室里的椅子在这么早的时间也是满座的,与其他的白天的时间段的区别仅仅就是轮到刚走进来的旅客坐下的机会多一些。一趟车开始检票就会有很多椅子一下空出来,刚进来不久的人也就可以入座了。
在一排排的座位之间,走过来一个打着哈欠的女值班员。她在哈欠还没有打完的时候,就与远处的同事之间似乎有某种眼神的交流,然后她就娇羞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好像越是她所倾心的人和事,越是要离开。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位正吃东西的周围有头发中间没有头发的男旅客,每一口张得都很大的嘴,很引人注目。在手机上玩着色彩绚丽的游戏的中年女旅客,过一会儿就要扭头看看她所等待的那趟车是不是要开始检票了,其游戏玩得既全神贯注又心不在焉。
一个身材纤细,双腿瘦长的年轻女人,居然已经有了一双各六七岁的儿女。两个孩子像是小狗一样在妈妈身前身后磨着蹭着,话语不断。她们比那个玩游戏的中年女人要更早地去排队候车,三个人都背上包,年轻的妈妈背了两个似乎都很沉重的双肩挎,每一个都是那种卡通风格的孩子书包。相信,在这个很早的早晨,她们母子三人的乘车经历,将会铭刻在三个人各个不同却也都必然记忆清晰的心中,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也依旧会是一个一下子就能表达出亲情的话题。
站台上高铁车厢的门都敞开着,旅客们快步找着自己车票对应的车厢,坐定了以后便进入到了一种依然带着早晨气息的安定与安静之中。列车启动以后很久都在黑夜中前行,人们很自然地就在列车上接续上了今天过早被打断的梦。四十分钟以后到了保定,也仅仅是天色微明。
高铁运行的呜呜呜的声响,与住在旅馆的时候墙外的类似锅炉的东西呜呜呜的运行声响很相类似。但是因为高铁的运行之声是无可躲避的,具有天然的正当性。但是旅馆的类似锅炉声是可以选择躲避的,换个房间也许就会没有这么大声响,甚至完全没有声响。
这样的声响,这些声响,就是现代社会制造的无数噪音中的最天经地义的存在的一部分,是现代意义上的天籁。现代人即便被其所烦,大多数时候也总是无计可施的;不如接受下来,正好伴眠。
在微明的天地之间,在睡梦中还没有醒来的时候,高铁已经远离了北京几百公里,它无远弗届的奔驰之势像是要直接将你带向远离寒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