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看云、看晚霞
梁东方
住到郊外的家,我有了空前多的机会看云。
当然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光线宜和的早晨和黄昏看朝霞和晚霞,其余是雨前雨后的乌云,和个别白云朵朵的日子里奔驰的云。
一看云,尤其是黄昏的云,很容易看着看着就“魂飞天外”,长时间地仰望着、遥望着,一动不动,却又满脸怡和,走思到不知哪里去了。
不是有专属于郊外的家的云,是因为在郊外的家可以没有阻碍地看到云,这也就相当于有了郊外的家的云。
与此同时,在别的地方,尤其是在城里,很大可能是看不到云的。高楼大厦使那里的人们普遍陷于坐井观天之境,能看见也是被建筑线条切割过的一角。这种自古而然的天经地义,不知何时就已经丧失掉了。
在郊外,这一切还相对完整。尤其是晚霞来临的时候,别处的云天都已经暗淡,西山山顶之上的天空中,落日的余晖仍然长时间地存在着。这成了每天傍晚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遥望,并且每每望之不尽的对象。也是我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时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有什么事都要放一放,这个时间是要看云的。
云不是一团整齐的水汽,它的边缘永远是不清晰的。即便是那种被风推动着快速移动的积云,在有云与无云的边界上,也还是有一种渐入式的从无到有,由淡而浓的过渡;甚至是不停地翻卷:上面的到下面来,下面的到上面去。一边这样翻卷着一样纵横驰骋,一派两不耽误的潇洒豪迈和精密细致。
这就决定了天上的云和地面上任何人造的物的不同。人造的物断然没有那样的过渡,什么就是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人造的东西永远在简单的范畴里,难以复杂工巧如自然。
天上没有两片相同的云,同一片天空里没有,每天不同时段的天空里也没有。这一点,天上的云和地上的人是同样的。只要是自然界的就不会绝对相同,而人造的,人们作为商品追求的永远是绝对一样的目标。
我看云的时候,像是侧坐在列车的窗口,列车不走了,旅客却一点也不以为意,一味地看着漫天的云彩,沉浸在超离了现实羁绊的沉醉之中。
我经常会因为看早霞和晚霞而无法在这两个时间段做别的事情,只一心凝望。看朝霞晚霞之所以更吸引人,还因为云是彩色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变幻。像有一台大戏在不停地换背景、换道具、换服装、换表情;有没有情节你自己去想好了,反正别的都在变。
我去过那有落日的西山山脊,却总是禁不住会有孩子式的疑问以及这样疑问到来以后自己的哑然失笑:为什么总是在我离开以后太阳才在那里降落,使我不能更靠近那绚丽的云?
不可描述的彩云并非单纯的绛粉色,中间还掺杂了合适的灰色,其灰度随时间增加,却又一直不失晚霞之为晚霞的粉红色调。渐渐的粉红色退去,随之而来的并非黑暗,而意外的是一片白亮,这白亮是刚才一切的色彩变换的底色。
这个时间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大地上已经开始黑暗下来,大地上的灯光已经比那山顶上的白亮更亮。西山顶上的这出大戏还没有结束。它一定要渐进式地结束,要将婉转进行到底。
出其不意的,在几乎可以说是距离西山顶上年日落的位置很远的地方,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朵彩云,在深灰近于乌黑的背景里,那朵彩云非常突兀,像是被外力所驾驭,或者在什么强大力量的驱使下才做了一次那么遥远的旁逸斜出;尽管,它很快就暗淡了、消失了、不见了。这好像是专门给我这样一直在看的人看的,因为没有盯着看的人是不会意识到它的离经叛道式的骤然显现与倏忽而去的。
我看到的这一切,已经比实际的地理天象都更美。天上的云如人间的音乐和绘画,总是有能力超拔于人类往往无可奈何的庸常之上。于是我们也就总是把超越人间的美好,自动赋予上天所昭示的这高高在上的天象;或者说,上天从不因为人间的不令人满意而有所懈怠。
看云是孩子的乐趣,也可以成为成年人的乐趣,关键在跨越中间那些人生历程中貌似无法克服、其实终究是能从中走出来的障碍。当然,这有个大前提,那就是还有云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