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满城的山前平原
梁东方
满城的山前平原,传统上水系密集,遍植果树。既是平原,又有山地横亘于西,弥漫着较为封闭的气氛。因为道路没有那么多、那么宽,所以得以保持相对的宁静。
当然,也有些东西向南北向的路,不过多是两米以内宽的乡间小路,主要是为了农田果园之间的交通之用。偶然骑车走上这样可以行之很远的小路,在婆娑的果树和广袤的山前大地上,始终可以抬头见山而又一直在平地上前进的感觉,十分宜人。
虽然那样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多年,但是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当年在保定三中上高中,一个本来说有考试结果却又临时取消了的周末,不知谁的提议,大家一呼百应,立刻就出发了。那种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出城寻找桃花源的群情砥砺之状,仿佛依然历历在目。甚至现在即便已经走在宽阔的双向八车道的复兴路西延上了,也还是能从两侧广袤的果园大地上依稀分辨出当年的某些痕迹。
那些山前平原上最后的小山,被两千年前的人们认为是风水宝地,中山靖王的陵墓就被隐藏在其中一座小山的山洞之中。我们作为两千年以后的孩子,当时竟也懵懂地认知到这片土地上弥漫的诗意,将学校学习之外第一次自发的集体人生展望和豪情抒发,选择在了这样的地方。当年那些同学的音容笑貌在走上这片大地的时候还能跃然而现:热情的何平、高个儿的王伟、有点端肩膀的徐延磅、叫胖子其实并不胖的徐晨辉……
我们从这人生出发之地对未来人生的展望,因为有了这样具体的地理场景的奠基而变得有迹可循,甚至变得无比坚定。以后每每有惶惑的时刻,这个你歌我唱、你跑我追,既有嬉笑打闹也有凝神畅想的大地漫游的场景,就会自动浮现,就会重新给予人以稳定下来的力量。
正是为了当年那些记忆中的场景,所以没有驱车直奔西山,而是停在半路上,漫步走进果园,走到秋后冬初的田垄之间。
落叶已经覆盖了全部的桃园,卸掉了桃子也卸掉了叶子的桃园,没有了人,没有了开花结果的时候那些关注的目光,只剩下沉静和安详。这让人意识到,除了怀旧,能来桃园欣赏在这个时间里一向被忽视的美,已经算是这样初冬时节的田野之行的一项重要收获。
桃园里,在某些避风的位置上,还有依然鲜艳的绿草,在不知未来地生长,也给荒芜起来的田园留下一点点一下就能让人看到的绿色。国槐苗圃里的密集的小槐树,树皮上的带着斑点的绿色,也是颜色荒凉单调下来的视野里的一个看点。当然,法桐叶子的锈色现在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艳丽;它们和蓝天配合起来,成为田野上耀眼的存在。
从西山方向延伸过来的小河,虽然干涸着,但是底部茂盛的水草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只不过都是棕黄灰褐的颜色。河边茅草之间的小路上,有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挂着的丝瓜很大,有的居然还很绿,但是大部分都已经很黄。电线杆子因为有了丝瓜的攀附而显得是有了生命的气息,成了可以让人凝视的对象。
茅草纷披的小路边很多大大的树墩,渠水边的大树刚刚被砍去不久。那些可以被长时间地凝视着的婆娑树冠,和透视感很强、能引导人的目光自然看向远处的西山的杨树行列,已经彻底不见。沧海桑田的意思已经被城市化的铁蹄变成了大一统的消灭自然的全部细节。在自然的全部细节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就是城市化还没有彻底来到的时候,还能望见自然的影子的时候,就是还属于你的最珍贵的地理现场。
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变成千篇一律的街道和建筑,变成整齐的钢筋水泥排列与密集的拥堵。复兴路西延线上那城市人司空见惯的持续轰鸣着的车来车往,就是这种未来的先声。大地上诗意的细节和曾经自然为主角的季节酬唱,在被完全扫荡掉之前,还有这样一个冬初的正午,留着些残存的尾巴,让人庆幸着赶上了最后的机会。
谷子地里的谷子穗头已经被割走,只剩下了黄白色的谷子没有负担地、更加笔直整齐地立在田间。远景里的道路和道路边的院子,院子里的两层楼,两层楼上的窗户玻璃和楼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熠熠生辉的采热板,都正沐浴在初冬温暖宜人的阳光里。这样与大地与环境与季节贴合的地方,依然有着既往持续了千百年的让人很是向往的人居之态。
流水田埂小径,谷子杆儿玉米秸,茅草萋萋,偶有人来,偶有人往;大地上虽不乏耕作的痕迹,但是自然的时序始终掌握着主调,春夏秋冬昼夜循环地调整着所有栖息者的脉动。
那看不见却分明可以感受得到的洪流,确证是要像所有别的地方一样,也将在这里将这一切吞噬。这是哪怕不带着过去的青春记忆踏足其间的人,也会惆怅不已的事情。这是我们的生命落在环境里的势所必然,不能改变,只能姑且;间或到还有既往痕迹的旧地找到一点点自然的气息,就已经是大可知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