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到了女人堆儿里

梁东方

我的座位是A,是三人座中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我坐下来的时候周围的乘客还都没有上车,我是在一阵喧嚷和吆喝声中看到前面一排的五个女人的到来的。

个个都很胖壮的她们,从进入车厢之前就已经互相呼应着吆喝起来了,声嘶力竭的嚷嚷声贯彻整个车厢,一直到车已经开了,也还在持续。

嚷嚷的内容,之前的无从知晓,进到车厢里面以后,先是让别人让开通道,让她们过去;让别人往座位里面站,多让开一会儿,她们是大队人马;然后是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快点”,结果被误会成了在催促给她们让路的一个女乘客,那个与她们身材相仿年纪相仿的女人立刻进行坚决地反击。她们五个人中的两个一起说没有说你说我呢,说我们自己的人呢。这句话重复了五六遍,但是那个和她们身材相仿年龄相仿的女人,显然也具有与她们一样话痨式的脾性与不吃亏的执拗,敏锐地看到她们辩解的言不由衷和粉饰,于是不依不饶,矢志不渝地予以重复性的回击。她们在上车的人流中进行着一个又一个来回的话语重复,让喧嚣弥漫满了整个车厢,让当今中国这最现代化的高铁车厢变得比当年的绿皮慢车还不如……

这只是第一步,她们的喧嚣内容马上就接上了安放行李的问题。她们对别人已经放好的行李采取了一律推开的态度,引起大家都抬头看着自己的行李,有的进行阻挡,有的试图阻挡;于是又是一阵爆炒一样的轰鸣……

好不容易坐下来了,她们之中有的人为了全部都坐在一起而坐了别人的位置,说等人家来的时候让去另外一个车厢,咱们这么多人,谁坐这儿也不舒服!等那位置上的乘客来了,竟终于是一个不喜欢高声而且好说话的人,当然也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人,面对她们叽叽喳喳说了好几遍的车厢号,没有说什么,而是果断地拍了她们的车票,然后转身走了。

这个不多言的、利索的人的出现和消失,一点也没有让她们五个人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很多事情是不用喊、不用喧嚣不已的事实,继续用高音喇叭式的嗓门说起了关于她们自己的鸡毛蒜皮:昨天几点睡的,怎么怕闹钟不响,背包与箱子的区别,背着包赶不上火车,推着箱子就赶上了;箱子轱辘转得那个溜……这个话题还没有结束,其中一个已经用努力盖过她们的高声的高声吆喝起来:“一人一个玉米,一人一个黄瓜,黄瓜不好看但是是绿色食品!我家小院儿里种的,唉算什么别墅,才几分地最多半亩多,院子不大吧,长得好多好多吃不了吃不了,一人一个必须得吃必须得吃……”

这句话她多次重复,多次被其中一个拒绝食用。于是她就再次重复,义不容辞地显示着自己的大方。显然别的女人也意识到了这种显示已经有了显摆的意思,于是就专门有人不断褒贬她的玉米黄瓜。

高铁已经无声地进入了快速运行之中,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和城市、大地和庄稼,对她们来说都浑如不存在。她们刷拉一下就把窗帘拉了下来,尽管窗户的大部分其实都在前面一排。她们要在看不见窗外的一切的狭小空间里继续她们互相之间的较量,打发对自己来说太多太多的时间。

在关于鸡毛蒜皮的呼喊式的喧嚷声中,她们已经开吃了。一咬一啃一嘬一吸之间,宽阔的黑脸上的突牙噘嘴和筋肉凸起,都因为不加遮拦而显示着某种狰狞的动物性。

应该承认,完全没有安静内省的矜持,完全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完全不在乎公共道德与自我形象的状态,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尚不及动物。

她们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依然保持着高音频段的发声位置,这让她们的喧嚣格外传之遥远,半截车厢都像是鸡窝。不幸的是,我的前排是她们五个,我的后排是一溜三个孩子妈。

三个孩子妈从一上车就已经开始不停地嗑瓜子,啪啪地吐瓜子皮儿的过程中一直在说度假和孩子。关于幼教的种种,关于学校的种种,关于老师的种种,关于老公的种种,关于老公的家里的种种;其舍我其谁旁若无人之状之声,与前排的五个人仅仅就是内容上的区别而已,在形式上是完全一样的。无所顾忌,不把公共场合当公共场合,不把自己的隐私当隐私,是她们的共同特点。

这是她们作为女人的一生中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抛弃一切修养的限制,将本性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她们也是在窗口稍有阳光的时候,立刻就拉下了窗帘,关闭了我唯一对外纾解陷于女人堆儿里的痛苦的窗口。

在屋子里、在建筑深处的黑暗里,是她们的习惯状态。她们根本不需要外面的世界,尽管坐这趟车的她们也是从雾霾的内陆省城逃向海边避暑的。或者,这才是我们环境中绝大多数人的真实。

不过相对来说,后排带着孩子的女人们在这自己人生第一拨的“泼辣”之中,还存在着一些向往,谈到孩子的教育的时候,谈到男女的时候,她们甚至还有希望和张力。这是她们和前排的区别。她们是未来的前排,十多年以后的前排。

后排的一个孩子跑到了前排,于是前排的喧嚷和后排的喧嚷之间第一次产生交集。那个坚持不吃别墅院子里种出来的玉米的女人拉住孩子问:

“你会英语吗?‘红’怎么说?”

而不待孩子回答,她自己先说了:“RED。”

“‘黄’怎么说?BLUE。”

她身边的一个显然和她关系比较近,和那个送玉米的关系也比较远的女人立刻说:“呵,你都会啊。”

“那当然。英语和唱歌,都是我长项!来,听听!”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刚才跑过来的孩子撒了手。作为一个道具,那孩子已经没有用了。她用手机播放着自己唱的邓丽君的歌。一边放一边喊着:“我录了十几首呢。”

手机中的歌声和她自己的解释声都极其高亢,这样的高亢自然又是全车厢都得被迫一起听的。邓丽君的婉转,居然也是可以用充满了底气但是其实是无望的声嘶力竭来表达的。

吵嚷喧嚣的人没有悲悯的心。她们的人生沉浸并限制在这样的喧嚣所提示的范围内,在生物本能,包括养孩子的生物本能,吃喝拉撒的生物本能范围内转圈。无关精神,无关灵魂,只在人云亦云的层次上度过生命中的时间。她们为莫名的激情和终日滔滔不绝的话语狂欢所左右。内分泌亢进所导致的眼球外突已经十分明确,生活状态已经写到了五官上。

现在可以理解,隐居阿尔卑斯山区的黑塞每年夏季度假季节的时候都要提前离开那个安静的山村堤契诺的原因了。他受不了游客们的喧嚣和吵嚷,她们说废话和无意义的话的声音即便只是偶尔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不能忍受。

因为听到过他们的喧嚷,乃至再次看到游客,即便他们还没有开始喧嚷,黑塞也已经不能忍受了。而黑塞所遇到的游客,大多还是普遍声誉较高的德国人瑞士人。如果黑塞置身在今天我的这个位置上,不得不聆听周围这一片女人们的喧嚣的话……

度假的人的状态,作为本地的异数,实际上天然有一个融入问题。如果他们再不遵守公德,就很容易让这种没有融入的状态与情绪被放大。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地方,甚至很多旅游国家都很厌恶游客的原因。

不过,并非所有女人都这样喧嚣。我身边的两个姑娘,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她们一个在看书,《我是史铁生》;另一个则用阅读器在看电子书。她们让人惊喜地沉默着。她们将来,会成为后面一排的小妈和前面的大妈吗?

看书看得投入,她们座位前面的托架上的饮料瓶子掉下来两次,每次都会发出咚的一声。很奇怪的是,前排自己怎么喧嚣吵嚷都不当事,但是对于一直沉默的后排的这偶尔的咚的一声,却是敏感得不得了,大惊小怪地高声议论着,回着头。其中一个还直接回头问我,是你?

我并没有看她,没有看她那喋喋不休的嘴,只做了手势,指向旁边的小桌。

她花白的头发和核桃皮一样的面孔上,满是要在无趣中找关注点的无聊,与不知自省的冥顽。她们也知道抱怨别人发出的声响,尽管只是一两声;不过对于自己从上车以来的喧嚣,却充耳不闻一般。

到了这个岁数,这种爆发状的不讲公德的无所畏惧,实际上只是一种不要脸而已。这是从少年到青年,都在十年动乱中过来的一代人的悲哀。

她们将人在世上所有的不堪,都以一种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的情状撒出来。让人生再无任何一点点张力,变得平白无趣索然寡淡。在火车上用七八个小时滔滔不绝说废话,也依旧无法还原人生真正的欢欣和内心中哪怕一点点的丰盈。如果说她们其实终生也没有真正欢欣和丰盈过,如今只不过是最后的本能的延续,是以干扰别人打扰别人为最后的与世界产生关系的手段,也一点不为过。

高铁终于挣脱雾霾和闷热缠绕的内陆到达清凉和通透的海滨的时候,我早已提前离开了自己那个女人堆儿里的位置。我要第一个下车,去呼吸一口清爽宜人的好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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