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柳青的皇甫(6)
这次去西安,几乎是随机地去了皇甫,却在无意中实现了一个积年的人生愿望。
回来以后,皇甫的一草一木每一个细节,都在自己的头脑里盘旋不已,一直沉浸在不尽的回味之中。这就是愿望,人生愿望获得实现以后的标准状态吧。此前蔓延多少年的无数次想象,终于有了落地的机会。想象中的一切自动都归位于现实中的物象,而现实中的物象真地就比想象之境更加合理、更加完美。想象力其实是远不及现实来得丰富的,这在文学地理学里应该是一个普遍事实。
说去皇甫是人生愿望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对皇甫心向往之,但是因为时间太久,这个愿望本身都已经埋到了最深的心底,以至于好像不存在了一样。这次临时决定去西安的时候,甚至也还没有非常明确地要去皇甫的念头。只是到了西安以后,看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突然发现只需要举手之劳,只要坐上地铁一号线,再转上公交就可以到达!于是,这个念头才突然变得强烈了起来,强烈到不可抑制。
因为一向的几十年以来,都从来没有实现的机会,甚至几次来西安也都没有实现,现在就显得实现得太快,所以在地铁里整个人还一直都是比较混沌的。直到坐上了前往皇甫的公交车,公交车爬上大坡,开上了神禾塬以后,高大的秦岭已经出现在塬的那一头的远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直有去皇甫的想法的,这个想法终于在今天实现了!这是多么神圣,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
这是带有极强的个人性的人生愿望,实在只对自己具有意义。别人无法猜度,也基本上不会感兴趣。它存在不存在只有自己知道,实现不实现也只有自己去掌握。如果不抓住机会,不毅然决然地实施,那就永远不会实现,永远都会是心底里的一个无法落实的空白。
人生形成一个愿望,又是不管多大年纪了都依旧念念不忘的愿望,那是不容易的。它不是执念,而是构成一个人特定人生的一种基础元素,甚至是你之所以是你自己的最基本的组成特征。这样的基础元素和特征,有天生的成分,更多还是后天,特别是成长阶段里埋下的种子。
上中学的时候,我很爱作文,甚至很自然地将作文作为一种似乎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不愿意公开提起,偶尔提到还会面红耳赤,好像被别人窥见了自己心中的所爱。这的确也是一种爱,一种发誓要一生一世追随的爱。
那时候会抓住每一个阅读的机会,到处借书,一张报纸也会视若珍宝,每一篇文章都反复研读,读到每一句话都像是自己写的了为止。《创业史》就是那个阶段,去保定遥远的西南郊的一家大工厂的宿舍区,一个熟人家里去借的。那个熟人自然是家长的熟人,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的面貌了。他大约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书会对去他家借书的这个孩子产生终生的影响。人家也许是慷慨的,也许是碍于面子不好不借,而一向不好意思的我在借书的问题上是顾不了那么许多的,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拿到书就好!记得同时借出来的还有《复活》,好像还有一本什么名著。这几本书都是纸皮的厚书,纸页灰黄,但是装到书包里去的时候却都像是正散发着一种魅人的光辉。
记得借书以后人家反而是夸了几句的,说这么喜欢看书,好!当时,既有自己被当做未来可能有为的中学生看待的时候的羞涩和不好意思,也有一种庄重甚至神圣的感觉,好像看了包括《创业史》在内的这些书以后,自己就真能登堂入室,跨入文学的行列了一般。理想主义的时代的理想主义思维左右着那一代人,这是他们的单纯甚至愚蠢,不过也恰恰是他们的相对纯正之所在。
以这样情绪和精神状态,很自然地就会对柳青这样矢志不渝地下苦功夫的人和事格外看重。他深入到一个叫做皇甫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很多年,然后写出了这本书,这本据说还有很多部的书。这个事实极大的鼓励了我,让我自动地将上学的时候的一切。都做了日后像柳青那样准备,选择一个地方然后多年以后写出一部大书来的人生格式的准备。
这样说来,这次来皇甫,就不单纯是文学地理学的探寻,更有一层回看曾经的人生理想的感慨与惆怅。人在年轻的时候的自我设计,往往带着冲动,带着热情,草率里却满满的都是真诚。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实践与想法并行,刻不容缓,先投入进去,先不舍昼夜地做起来,先享受沉浸其间的无上快乐!等到成年,等到整个社会的近于无法左右而只能被其左右的现实整个压过来以后,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原来的理想让位给了生活本身了。不过,有过理想和没有过还是不一样的,碰壁也好,夭折也好,它都是日后思索的种子;那里面埋藏着我们自己也许都不大记得了的人生愿望。
柳青有自己的皇甫,我们每个人也都可以有自己的皇甫。柳青在皇甫写出了人生的表达,别人也可以在自己的皇甫有自己的人生表达。作为曾经的理想起飞之本,终于得以皇甫一游,终于做了实地的观览,在相当意义上回顾了年轻的时候的理想,实现了愿望,这怎么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这是皇甫之行的强烈个人性之所在。人生愿望的实现于个人的意义,怎么说都不为过,从小时候渴望的一块糖,到专注领域的某个目标,某个人或事,某个地方,某种情状,不论大小,都是组成我们自己的生命形象的最有效的色块。这样的色块多了,我们的生命也就随之丰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