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气氛,但是外界的社会环境和经济状态的压力又是加诸每个家庭的气氛之上的挥之不去的背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每个家庭的气氛差异,也就仅仅是基于父母脾气秉性上的不同而来的一点点不同而已。印象中,我们的家庭尽管也不乏欢乐,但是阴郁苦闷的时候也委实不少。在那些依稀欢乐的场面中,有一个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天,爸爸一向快速而有力的脚步节奏似乎更快更有力地远远地传来,咚咚咚地就回到了家。关上门,才将紧紧地憋在脸上的兴奋笑了出来,母亲妹妹和我都无比稀罕地仰望着他,等着他给家里带回来的显然的好消息。
“抓中了!抓中了一个自行车票儿!”
天啊,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妈妈顿时满面通红地笑了,我和妹妹更是跳起来拍着手笑。虽然当时我们并不太理解一个自行车票的意义,但是父母这样罕见的兴奋,为整个家庭带来的罕见的愉快,还是让我们兄妹俩都从心底里觉着新鲜而愉快!这样的阳光照耀到这一向为贫寒的无奈和一成不变的拮据所笼罩的家庭中来的时刻,是当时百姓家庭中屈指可数的光辉灿烂的珍贵瞬间。
后来慢慢长了以后才逐渐明白,当时一个单位里一年两年也不过就是轮到一两张自行车票,全体职工抓阄,谁抓着了是谁的。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的彩票中奖。当然,真要去买自行车还是需要再用钱的,但是只有钱是绝对买不了自行车的。必须有票,从这个角度上说票儿远比钱还金贵。
那种现在看来非常笨重的自行车,以历史的眼光审视,是非常符合当时的中国国情的。其类似于坦克的无往不前的设计,就是针对那时候普遍坎坷的路面情况的;而其无比坚固的结构,则是要承重起一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及其日常货运的任务。
那辆飞鸽牌的大二八自行车为整个家庭立下了汗马功劳。它相当于过去农民家庭中的大牲口,骡马或者驴牛,有着近乎家庭成员的崇高地位,而又具有不是任何一个家庭成员所能有的能力。它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运输工具,加重以后的驮运能力非同寻常,一两百斤的东西带上去也轴实稳当。而抵御日晒雨淋狂风雪泥的能力也罕有其匹矣。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这辆车子上带着两个孩子,再带上母亲,一家四口都在上面也是没有问题的。即使逐渐长大以后,一人骑车,前后再各带一人也绰绰有余。它跑过很多长途,回过河间老家,无数次去过易县姥姥家。每个家庭成员几乎都骑过它,其间也被借出去过很多次,很多人专门就是来借这辆当时并不多有的加重飞鸽来骑的。
大院里的红旗来借车,走到半路和人打了架,直接就把车扔在了马路正中间。派出所查证钢印,找到爸爸,我跟着爸爸去派出所解决问题。这件事我还是很有印象的。派出所作为专政机关的衙门作风或者说是统治者作风非常强烈,本来应该是他们下来调查的事情,却一定要让老百姓屁颠屁颠地去报道。上来就是审讯犯人的质问,及至弄清了原委后终于准许把车子骑回去。而这不过是这辆大二八飞鸽一生中众多历险中小小的一次而已。
后来我学骑车,在大梁下面掏着腿,用的是这辆车;上高中骑车上下学用的是这辆车,后来上大学也弄到石家庄来骑,上研究生又用火车托运到了郑州骑。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处理掉早就不能骑了的车架子的时候,车架子还非常结实。收破烂的还说,这都是好钢好铁,几十年过去了还这么沉。实实在在是老飞鸽!真家伙!
一张靠着幸运抓来的票,在相当程度上是给一个家庭增添了一个家庭成员,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将其烙印到了自己以及自己与亲人的生命历程之中。
而那时候并非只有自行车缝纫机这样的大件儿需要票儿,连吃饭穿衣也是需要票儿的。过年的时候豆腐票肉票鱼票鸡蛋票红糖票副食票花生瓜子票糖果票名目繁多而又都数量奇少,多以几两几两为限。日常的布票是最金贵的,亲戚朋友之间,几寸布票都可以成为相当大的礼。
当时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冬天老家来人来找煤票,拿了煤票去煤场买上一口袋煤面,用大水管车子驮回去,回去掺了土弄成煤饼,给老人取暖用。
而一般人直观感受上最经常用的自然是粮票。没有粮票,有钱也买不了馒头和饼子,那真正是一张票难倒英雄汉。
80年代末粮票逐渐要作废的时候,已经可以在黑市上近于公开地用钱来直接买卖了。我记得当时在郑州上研究生,需要全国粮票。手里有结余的时候也会卖掉。在学校旁边的菜市场上直接就可以卖给商贩。商贩收了再加价卖给有需要的人。这种行为在过去是投机倒把,是会被严厉打击的,但是当时已经近于完全公开进行了,因为粮票已经逐渐失去了其本身定量供应的作用。我等于是见证了粮票退出历史舞台的全过程。
城里人,有城市户口的有票,有各种票,虽然哪种票也都不多。但是农村户口是没有票的,任何票都没有。不准流动也就不准到除了家之外的别的地方吃饭,穿衣服自己织布自己制作也断了买成衣的念想,各种副食和工业品更是与农民无缘。没有票寸步难行,大家都被牢牢地栓在土地上。除了短途的自带干粮之外,一出门吃饭的问题便难以解决。他们被严格地排除在了最基本的商品消费之外,成为实践措施意义上的贱民。
虽然是连滚带爬,但是历史终究是在向前。个人的命运,家庭的状态,在这样缓慢向前的时间之轮下,付出的就是一代代人的轮回与亲情的无限惆怅。那逐渐远去了的自行车和自行车票,那逐渐远去了的亲人面庞上的兴奋的光彩,都已经成为自己个体人生记忆中永恒的印迹。而所谓人生,也就是这样可以留下印迹的记忆的累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