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历史世界

中国古人对历史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世界其他地区的人们。这种重史的传统,由来已久,若推究其产生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教化的需求,二是借鉴的需求。关于教化的需求,其要旨用曾子的话讲:“慎终而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第一》)所谓借鉴的需求,其要旨是以古人的得失经验为镜子,识兴衰,察易变,以有验于今日。这两种需求都有一个共同的要旨,那就是历史记载必须真实。因为假如历史记载不真实,那么臧否人物就会失去标准,历史之镜也会变形为哈哈镜。至于是教化重要,还是借鉴重要?对于具体的修史者而言,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但对朱熹这样的理学家而言,却非常明确:历史必须侧重于教化。朱熹有这种观念,完全可以理解。中国不是一个宗教社会,主流文化基本上不承认世间有超自然的神,对灵魂不灭论也持怀疑态度;因此,儒家教化世人,格局仅限于现世,从生到死而已,没法用天堂地狱之说追究人的长远责任。这样有限的工具,假如遇到为满足私欲而无所畏惧者,基本归于无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儒家圣人将人的生命一分为二,一是血肉的生命,二是声名的生命。人的血肉生命非常短暂,一般不足百年;但声名的生命相对较长,可能他的血肉之躯化为腐土了,他的声名之生命还鲜活地存在。例如某人去世,并不代表着他归于虚无。假如他是普通人,其声名之生命一般会通过他的子孙得以延续,即便没有子孙,也会在亲友乡邻之间延续一段时间;而倘若他是重要人物,那么他的声名之生命,不仅能在子孙、友邻之间延续;还能通过史书,延续到千百年后,实现不朽。圣人为了让人重视声名之生命,特别在意人的葬礼、祭祀等身后事。并且确立了这样一个原则:让生前行善之人,享受哀荣;让生前作恶的人,遗臭万年。现代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表达的就是这种观念。他的意思是说,有些作恶的人,他虽然活着,但声名之生命已经腐烂变臭;有些为善之人,他虽然死了,但声名之生命则依然健康存在。这也就可以理解,古代的士大夫为何特别在意谥号、追赠等身后的名誉。孔子认为史籍是延续人声名之生命的最佳载体。他亲自动手,改造鲁国的史书《春秋》,在不伤害其真实性的基础上,微言大义,褒贬人物,赋予了其浓重的教化功能。所以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之后,专业的史家作史,基本继承了这一传统;但因为他们不是圣人,自然达不到孔子的道德高度;而且对于他们,忠实的记录历史是第一职责,宣传教化是第二职责,所以他们只能喻教化于记言叙事之中;而非反之。朱熹对后世的史家不突出教化,颇有微词。他说左丘明是个趋利避害之人,好恶不与圣人同,其《左传》所记,多与经书(《春秋》)异。他批评司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孔子说,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一传中,首尾皆是怨辞,尽说坏了伯夷,”(《语类.卷一百二十二》)他根据自己对《春秋》的研究,认为修史应遵守如下原则:第一,辨正统。本着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原则,确认从周朝至五代,只有周、秦、汉、晋、隋、唐六个朝代为正统,其余或为僭,或为篡,或无正统。第二,明顺逆。确立顺天命与逆天命的标准。第三,贬奸佞。秉笔无隐,谁做了什么事,就要记录什么事,让乱臣贼子之罪恶大白于天下。他批评当世著史不实,说:“今日作史,左右史有《起居录》,宰执有《时政记》,台官有《日历》,并送史馆著作处,参改入《实录》作史。大抵史皆不实,紧切处不敢上史,亦不关报。”(《语类.卷一百二十八》)第四,褒扬尊者、贤者与死节者。对历史人物,不仅要根据其品行功德分类,尊归尊,贤归贤,奸归奸,佞归佞;而且在具体记录他们的事迹时,还需详略得当。例如乡里、世系,不能悉计,惟贤者则著其略。诸臣去世,惟宰相悉书。而死节者,不仅要记其经过,还需以专门的文字予以表彰。第五,记录史实,需要自觉地使用《春秋》笔法。例如,他在《通鉴纲目凡例》中,说“征伐”之用词的具体标准为:凡正统,自下逆上曰'反’;有谋未发者,曰'谋反’;兵向阙,曰'举兵犯阙’。凡调兵曰'发’,集兵曰'募’,整兵曰'勒’,行定曰'徇行’,取曰'略’,肆掠曰'侵’,掩其不备曰'袭’。同欲曰'同’,合势曰'连兵’,并进曰'合兵’,在远而附之曰'应’,相接曰'迎’,服属曰“从”,益其势曰'助’,援其急曰'救’,开其围曰'解’,交兵曰'战’,尾其后曰'追’,环其城曰'围’。凡胜之易者曰'败某师’,平之难者曰'捕斩之’,舍此之彼曰'叛’、曰'降于某’、'附于某’。犯城邑,寇得曰'陷’,居曰'据’。凡僭名号曰'称’。人微事小曰'作乱’,人微众少曰'盜’,众多曰'群盜’。犯顺曰'寇’。凡中国有主,则夷狄曰'入寇’,或曰'寇某郡’,事小曰'扰某处’。中国无主,则但云'入边’,或云'入塞’,或云'入某郡杀掠吏民’。凡正统,天子亲将兵,曰'帝自将’。遣将则曰'遣某官某将兵’。  大将兼统诸军,则曰'率几将军’,或云'督诸军’,或云'护诸将’。 将卑师少,无大胜负,则但云'遣兵’。  不遣兵而州郡自讨,则云'州郡’,或云'州兵’,或云'郡兵’。置守令平盜贼,曰'以某人为某云云’。凡正统用兵,于臣子之僭叛者,曰'征’,曰'讨’;于夷狄,若非其臣子者,曰'伐’,曰'攻’,曰'击’。其应兵曰'备’,曰'御’,曰'拒’。凡人举兵讨篡逆之贼,皆曰'讨’。凡书敌,于敌国曰'灭之’;于乱贼曰'平之’。敌国乱贼,岁久地广,屡战而后定,则结之曰'某地悉定’,或曰'某地平’。凡得其罪人者,于臣子曰'诛’,于夷狄若非臣子者,曰'斩’、曰'杀’。凡执其君长将帅曰'执’,曰'虏’,曰'擒获’,曰'得’。凡师入曰'还’,全胜而归曰'振旅’。小败曰'不利’,彼为主曰'不克’,大败曰'大败’,或曰'败绩’。将帅死节曰'死之’。朱熹这种过分突出教化的历史观,虽然强调以史实为基础,却极易走偏,有时难免会“削足适履”。例如,他所主张的辨正统,倘若推到极处,便会伤害历史的客观性,染上以论定史的气味。章太炎说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体例不纯,“晦庵自视亦不甚重”,(转引自《侯外庐等编《宋明理学史》,上册第420页)大约不是虚语,因为在朱熹那里,史书还有第三项功用——“格物”。“格”史书,也就是要穷究历代兴衰及人事代谢的轨迹,以寻出人类社会发展的纹理及自然律。如此,则要求史书所记不仅真实,且必须尽量全面;因为假如有虚处,有残缺,则会给格其中之天理,平添不少难度。因此,他主张读史,先读《左传》、《史记》、《汉书》之类,次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他认为《资治通鉴》是速读用的,内容不如正史完备,说:“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这样一来,朱熹很纠结,历史的教化功用诚然重要,但它的“借鉴功用”及“格物功用”,同样重要,过于执着于一端,便会伤害其他两端。所以,朱熹到底没有十分用心经营他的《资治通鉴纲目》,他对再造一部《春秋》式的史书,多少有些疑虑。这本书朱熹只做了个轮廓,其主体部分后来由他的门人赵师渊完成。不过,朱熹还是强调读史之前,应该先读经书,说:“凡读书,先读语、孟,然后观史,则如明鉴在此,而妍丑不可逃。若未读彻语、孟、中庸、大学,便去看史,胸中无一个权衡,多为所惑。”这等于说,史书修著不必一定要像《春秋》那样,刻意突出道德义理;但读者一定需先有个道德义理的底子,否则没有个指导物,容易在纷杂曲幽的历史人事中迷失。他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历史记述过于庞博浩大,学者如果先从史入,恐怕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反而耽误修身,本末倒置了;而经书的内容相对比较简洁,容易下功夫。尽管经、史不分家,可经毕竟是经,史毕竟是史。(原题:历史的三大功用)

简介:读西方的学术著作,大致总能找到它们的思想线索,甚至能看出一个清晰的思想理论体系;可是读儒家经典,却找不到这种感觉。据此许多人认为,中国的圣人不善于线性的逻辑化思维,他们受周易的影响过重,只习惯于用“类比”发散的风格说话;所以思想散乱而涩晦,不可从整体框架处理解。然而,这种看法是一种偏见。儒学从一开始发展,就有一定的次序与线索,只是因为它过于精深博大,中途遇到困难,其中一条最重要的线索隐断,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到宋朝时,儒学发展到了理学阶段,那条中断的线索又被重新寻出,发扬接续,终于在朱熹那里贯通内圣与外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理论框架。本书试图用最简单的文字,以梳理其源流的方式,将理学的思想路径勾勒出来,以便读者能比较容易地登堂入室,窥探儒家学说之奥秘。目录:前言:理学:一门严重被误解了的学问第一章、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后遗症第二章、传统儒学与现代社会的隔膜第三章、从孔子到曾参第四章、传说中的思孟学派第五章、荀况的现实主义第六章、天人三策与董仲舒第七章、两栖道士陈抟第八章、邵雍的先天象数第九章、张载的浩然之气第十章、出污泥而不染的周敦颐第十一章、洛阳二程第十二章、洛学南去第十三章、理学之集大成者朱熹1、孔子之后又一万世宗师2、关于世界的起源3、天理与性命4、心统性情5、格物与致知6、诚意与正心7、收心与持敬8、历史的三大功用第十四章、陈、朱义利王霸之辩第十五章、陆九渊的心学1、吾心便是宇宙2、从鹅湖之会到白鹿洞讲学3、简易工夫的具体内容4、门户之争第十六章、阳明之学的魅力1、格心即格物2、知行合一3、致良知4、事上磨练5、满街都是圣人结语:理学在现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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