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书黄纸飞敕来——梁山招安之谜(之六)
上回我们讲到,接受朝廷招安,尽忠为国,是两宋时人心目中草泽英雄的理想归宿。
那么,南宋民间对招安之事,还有哪些说法呢?
宋人庄绰在《鸡肋编》里所记载的俚语,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招安频繁的事实:“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而“忠义军”“忠义民”“忠义人”在那个动荡时代之所以会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忠义”之所以会成为当时社会公认的主流价值观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二)从水浒故事的流传来看,朝廷招安是水浒故事的固有情节。
对《水浒》小说的成书问题,胡适先生有个很精辟的观点:“《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
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指出:“然宋江等啸聚梁山泺时,其势实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于是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此种故事,当时载在人口者必甚多,虽或已有种种书本,而失之简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复有人起而荟萃取舍之,缀为巨袟,使较有条理,可观览,是为后来之大部《水浒传》。”
可见,《水浒》小说是历史生成的。我们在《水浒主旨之谜》一文中详细分析过,小说编写者正是在宋时“街谈巷议”、宋元话本和元人水浒戏等等众多水浒故事的基础上,才编辑创作了《水浒》小说。而《水浒》小说中的招安情节,则是历代水浒故事里的核心故事。
关于宋江受招安的最早记录,目前可知的当属北宋李若水的《捕盗偶成》。
李若水在《捕盗偶成》这首诗里写道:“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在诗里,李若水描写了宋江起事山东,烧杀抢掠,到接受朝廷招安,拜官进爵,然后入城接受检阅的整个过程。而诗里所写的那个宋江入城接受检阅的场面,“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是不是与《水浒》小说第八十二回宋江他们受招安后,列队进入东京城时那万人空巷的盛况,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李若水的这首诗,有两个问题颇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宋江招安后的拜爵问题。在李若水诗中,宋江他们是一接受朝廷的招安,还没有建功立业,就被朝廷拜爵授官的,也就是“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这与《水浒》小说所写的宋江他们接受招安之后,除了宋江、卢俊义得了个征辽都先锋、副先锋的空职,而其他头领俱是白身的结果,是明显不同的。这一点很重要,原因我们留待下文再说。
二是李若水对招安的态度问题。李若水在诗里接着还写道:“我闻官职要与贤,辄啗此曹无乃错。招降况亦非上策,政诱潜凶嗣为虐。不如下诏省科繇,彼自归来守条约。”从诗中可以看出,李若水对招安是持否定意见的。李若水认为,招安之举后患无穷,并非“上策”。如果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匪盗横行的社会问题,关键还是在于朝廷要降诏“省科繇”。这才是彻底根治匪患的治本之策。尽管李若水写这首诗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元城尉,但是他对招安的看法,还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吏部侍郎李若水
宋元史书对宋江的招安问题,也多有记载。
《宋史·徽宗本纪》云:“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宋史·张叔夜传》云:“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巨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与《宋史·张叔夜传》的记载大致相同的,还有堪称信史的南宋王偁的《东都事略·张叔夜传》。
从这些史料记载来看,宋江他们是勇悍狂侠,“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后来因兵败被困,不得已才被迫接受了张叔夜的招安。
但是,这些史料里并没有宋江招安后去征方腊的记载。而且,在史家笔下,宋江完全是个败军之将的形象,“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南宋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云:“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写。及异时见《东都事略·侯蒙传》有疏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即三十六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
龚开在这篇“序”里,讲了自己写宋江三十六人“赞”的缘起,是看到了《东都事略·侯蒙传》所载,才“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就写了这些“赞”。
从龚开所述来看,似乎宋江招安后去征方腊,当是言之凿凿的事实。
其实,这只不过是作为宋遗民的龚开,为抒自己胸臆而玩的一个小把戏而已。
因为,龚开对《东都事略·侯蒙传》的材料,只是引用了招降宋江以讨方腊的“制贼之计”,却故意忽略了后面的另一段记载。
那被龚开故意忽略了的另一段记载是这样写的:“徽宗曰:‘蒙居间不忘君,忠臣也。’起知东平府,未赴而卒。”
原来,侯蒙只不过是向徽宗皇帝提了个招降宋江,使讨方腊,以此来平定东南之乱的建议。虽然,这个建议得到了徽宗皇帝的认可,并命侯蒙知东平府,但是,侯蒙却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有赴任东平府去实施招安之策,自己就先亡故了。
更为蹊跷的是,被龚开引用的《东都事略》里,明明还写了宋江被擒是在方腊兵败后一月。
所以,从《东都事略》的记载可知,宋江是根本不可能去征方腊的。
宋元画家龚开
那么,龚开为什么要把侯蒙的建议当成是既成的事实,而且还选择性地采用《东都事略》的史料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作为宋遗民的龚开面对着靖康之耻、蹈海之难这些无以言表的亡国之痛,时时在反思“宋何以亡”这样一个痛彻心扉的命题。这我们可以从龚开的现存诗文中,看出一些端倪。
正因为年少时从“街谈巷语”里听闻的“宋江事”,给龚开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亡国后的龚开才会将反思的目光投向了“识器超卓”“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的宋江辈。于是,在龚开的笔下,“不假称王,而呼保义”的宋江,与“畏影而自走”“其祸未尝不流四海”的那些“乱臣贼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对此,郑振铎先生在《水浒传的演化》中有精到的论述:“他(龚开)处在蒙古民族的铁蹄之下,颇希望有宋江之类的豪杰出来,以恢复故邦。南宋之盛行‘水浒故事’便也是这个心理。他们为金人所侵凌,畏之如虎,便不禁的会想起了‘能征惯战’的水浒英雄来。虽然只不过是想慕而已,却也聊足以快意。”
如果说,龚开笔下的宋江受招安擒方腊,是龚开遗民心态的真实表露,那么,成书于宋末元初的《大宋宣和遗事》,则反映了宋元民间水浒故事的新变化。
《大宋宣和遗事》是这样来写宋江招安的:“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平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在《大宋宣和遗事》里,宋江再也不是《宋史》和《东都事略》里那个因兵败而被迫接受招安的败军之将了。此时的宋江,已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个胜劵在握的英雄。不但是朝廷主动“出榜招谕宋江等”,而且,招安之后的梁山好汉们是“各受武功大夫诰敕”,风风光光地“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而宋江本人,更是因后来“平方腊有功,封节度使”,成了一个功勋卓著的朝廷功臣。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
但是,如果我们对照着宋元时期那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那激烈高涨的民族矛盾来看,就会发现,在这个表面美好的结局背后,又包含着多少亡国亡家亡族的血泪情仇!
大宋宣和遗事
虽然,在《大宋宣和遗事》里,宋江他们仍要下山去“略州劫县,杀人放火”,“劫掠子女玉帛”。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宋江身上龚开所说的那“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的“盗跖”形象,已经在逐渐淡化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宋江内心那份“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卫护国家”的勃勃燃烧的忠义之情。
所以,我们在《大宋宣和遗事》里,可以读到天书“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的诗句,看到九天玄女“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的要求,听到晃盖“须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的嘱咐,看见宋江接受朝廷招安后,平方腊封节度使的辉煌。此时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宋江,已然就是一个忠君报国的赤胆忠臣了。
而《大宋宣和遗事》之所以会这样来写宋江,其原因则不外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指出的:“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
那么,除了《大宋宣和遗事》,宋末元初还有哪些作品写到了宋江的招安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