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慈悲?就是为人诚恳、做事凶狠罢
那天跟大家聊三言二拍,提到了“慈悲”。
有朋友留言问我,熊师傅,什么叫慈悲?
问得好。
慈悲分两点:
1.能力范围内,尽量多做点;
2.能力范围外,坚决不许诺。
向善之人大多地奔着第一点而去,忽视了第二点。
结果自己惹上了很多麻烦。
这不是慈悲,这是莽撞。
最近在重读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面有一篇叫做《苏知县罗衫再合》。
这是一个水贼杀人,孩子复仇的故事,和《西游记》里唐僧父亲的故事非常相似,但是细看,又全然不同。
我们就用这个故事,聊聊什么叫“慈悲”罢。
清官的诱惑
明朝永乐年间,河北涿州有个人叫苏云,二十四岁那年考中了二甲进士,。
二甲,说明全国排名在第四到几十名之间。
考虑到大多数进士被录取时都是三十七八,四十出头,二十四岁进士,已经是标准的学霸了,你比人先开始仕途,未来的前程就不可限量。
朝廷给他分配了一个工作,去兰溪县做知县。
兰溪在浙江,风景优美、青山绿水,商业发达,挣钱多。
艳阳天风光好
红的花绿的草
每年春天,那竹笋、青菜、鲜鱼都吃的不要太开心。
苏云想要做一个清官,他就跟弟弟苏雨说:
“老弟,我想把家里的钱,拿走十分之七,十分之三给老娘,这样的话,我的吃喝用度,就不需要在当地刮地皮了。”
一个人要贴钱去为人民服务,这人怎么样?
他在做能力范围外的事了。
做三年官就花掉家产的70%,下一个任期怎么办呢?
明朝的官员,俸禄确实不高,但是如果你只拿灰色地带的收入(各种陋规、人情),不去拿黑色地带的收入,其实就是清官了。
江浙的老百姓,只要你不瞎折腾,他们就能勤劳致富,还对你感激涕零。
道德感、拯救感爆炸,非要贴自己家钱去当地做官,大家才会觉得你这个人心智不正常,你不一定在当地怎么折腾老百姓呢。
清官多是酷吏,他清得越凶狠,就酷得越理直气壮。
苏雨也答应得好:“哥哥尽管去,老娘有我呢!”
也是许诺能力范围外的事。
哥哥其实做的是什么?
分家。
分家析产,弟弟养着老娘,那就应该弟弟拿七成,哥哥拿三成。
苏雨是个好弟弟,他觉得哥哥胸怀世界,所以不跟哥哥争夺家产。
其实他如果能够好好地为分家吵一架,让苏云把钱留下,后来也许不会这么惨。
非要当水贼
苏云就带着夫人和家产上任。
事出反常必有妖,别人当官,都是带着空箱子空袋子去,准备捞钱。
他带着一堆银子,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家伙是傻的。
比如那个租船给他的人,原本民船搭乘官员,都是要给官老爷保护费的(因为路上不会有苛捐杂税了),但看见苏云是个雏儿县令,就说“免了您的船钱”,就这苏家还觉得赚到了。
船走到扬州的仪真县,年久失修,装东西又太多,沉了。
人都没事,但是连行李都困在了仪真,只能找当地的船了。
这会儿应该怎么办?
找地方官员啊。
苏知县是兰溪县知县,那就赶紧派人去找仪真县的知县,让他接待一下你。
你们俩同殿称臣,他帮你找可靠的交通工具,肯定不会有风险。
别怕欠人情,人情要还,但人情更要欠。
不还人情,你最多是不懂事;
不去欠人情,才说明你真的看不起别人。
苏知县这个人,清廉,他不愿意麻烦别人。
这个时候有个叫徐能的人,找到了苏云的仆人苏胜。
“我这船上挂的,是山东省王尚书的水牌(执照),这船又结实又干净,我们水手经验丰富,而且最熟悉南京到浙江的水路,你跟老爷说说,上了我们的船吧。”
读书人信物,老江湖只信人。
如果你不愿意麻烦当地的官员,找个当地的坐商,比如客栈老板,推荐一个船家,而后一封书信写给家里,我上了徐能的船,这个人的地址是……
徐能知道你送信回家,路上就不敢杀你了。
这事在今天我们经常做,打一个网约车,把行程发给朋友,司机一般就不敢有什么坏心眼儿。
科技让外出更安全。
但苏云迷信了王尚书的水牌。
这水牌怎么来的呢?
王尚书在山东娶了一个小妾;
小妾的父母搬到了仪真县;
王尚书给小妾的父母送生活费,送钱不方便(永乐年间的白银还没有大规模流入);
王尚书买了一条船,徐能获得了经营权;
跑船的收入,就交给小妾父母老两口当养老金。
跟吃包子一样,都叫狗不理,北京王府井的那家是加盟店,不是直营店。
随便说一句,直营店也不好吃。
徐能就借着尚书的名义打掩护、免税,还要偷偷害人性命。
其实就算是个大贼,拿到了尚书船的经营权,说一句已经洗白也不为过。
当贼和跑船,都是徐能能力范围内的事。
但脚踩黑白两道,就是徐能能力范围外的事。
好死不死,他就觉得自己能搞定。。
想当好哥哥
徐能有个弟弟叫徐用,这个人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他跟着跑船,杀人的生意经常会被他搅黄。
徐用这么劝徐能:“他少年能中进士,也是天上的星宿,而且他倘若是贪污腐败回来,带好多钱,你杀了也就杀了,但人家刚上班儿,你杀他太缺德了,以后会后悔的!”
徐能是这么回答的:“财倒是不打紧,但他那个漂亮媳妇实在是太好了,你嫂子死了这么久,我准备害了这男的,娶了这个女的!”
徐用又劝:“找对象得门当户对,人家一个进士,这媳妇一定也是书香门第,你威逼她也不对!”
徐用小心翼翼地活着,他知道不能去越过那个界线。
只可惜这个队伍以烂人为主。
徐能手下有个小弟叫赵三,做事简单粗暴,啥也不问就是“凯取”一刀,所以外号叫赵一刀。
赵一刀跟徐能说,你别跟你弟弟废话,我跟你把他们一家子拾掇了,徐能受到了鼓舞,就把船摇进了黄天荡。
冯梦龙这里解释了一嘴:“这是极野的去处。”
还解说了一句:
那苏知县是北方人,不知道水面的勾当。
这不是什么地域黑,只是满满的痛心。
黄天荡在南京江面,当年韩世忠围困金兀术的地方,大金国四狼主都差点没跑了,更别说你这小知县了!
动手!
赵一刀砍死了仆人苏胜夫妇,又要杀苏知县。
徐用听见杀人了,赶紧出来苦苦哀求,最后帮苏知县还价成功:
给苏知县一个全尸。
明朝的长江,生态环境还是不错的,还有好多扬子鳄、中华鲟、白鱀豚,一百多斤的一个新科进士,能吃三四天,哪有什么全尸。
徐能是个不信神鬼的,其实完全可以威胁徐用:“你要是想救他,就替他死!”
一句话保证这人就老实了。
但是徐能犯了一个大错。
他又想当贼,又想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厉害的贼,但还非要证明自己是个好哥哥,是个顾家的男人,这又是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
他疼自己的弟弟,就答应了徐用,他把苏云捆好,扔到江里去了。
夫人郑氏想要跳江,被徐能关在了船舱里,准备带回去成亲。
狠人话不多
徐能回到贼窝,安排一个朱婆婆跟着郑氏,劝她答应成亲。
朱婆婆按说是个为虎作伥的坏人吧,偏偏这个人还真不是,她有正义感。
她的正义感,就是埋怨受害者。
“娘子你要当时在船上死了不就好了,咱们都省事,现在你想死又去哪里钻地洞!”朱婆婆说。
郑氏说:“我也想死啊,但是我现在身上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我要活下来,保全丈夫的骨肉啊。”
“就算生下来,难道这家会允许你养么?”朱婆婆说,“我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能做程婴杵臼么!”
程婴杵臼是赵氏孤儿的掩护者,老太太用这俩人来类比自己,其实就是想要救人了。
这时候徐用一脚把门踢开了。
徐用灌醉了自己的哥哥,偷偷来放郑氏。
发现了没有,徐用这个人是真的人狠话不多。
不会说“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但人家的执行力一流。
“送你出后门逃命,异日相会,须记得不干我徐用的事。”徐用是这么说的。
高明,徐用不安排郑氏去哪,免得得罪哥哥。
就像今天的人放生乌龟,别管咸水淡水山龟陆龟,给你扔进去了,就算我有功德。
朱婆婆受到徐用的鼓舞,也同情郑氏的遭遇,决定陪着郑氏一起逃亡,徐用给了十两银子,让朱婆拿着做盘缠。
朱婆婆也做了自己能力范围外的许诺——朱婆的身体,比孕妇还要差。
约行十五六里,朱婆走不动了。
于是大家“彼此相扶”(其实就是郑氏搀扶朱婆),又捱了十余里。
朱婆原有个气急(咳喘)的毛病,又发了。
为正义所激,希望成为守护天使,结果没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反而成了拖累,于是朱婆建议夫人继续走,而她自己:
“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
老太太脱下鞋子,跳到井里自杀了。
老太太在徐能家做事,应该对很多恶行是视而不见过,但这辈子到了发了一次善心,决定帮郑氏逃亡,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还不如在家里给自己额头上来一下,假装被郑氏打晕了的好。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郑氏又挣扎了十里,到了一个茅庵门口,一敲门,看见一个光头。
对不起串台了!
郑氏心里想:“惨了,原来这里是和尚,听说南方和尚特别不学好,刚从强盗那里出来,又遇到了和尚,死定了!”
冯梦龙的“三言”里,有好多写僧人行淫破戒的,大多都是江浙地区的故事,郑氏这句话,说是官方吐槽也不为过。
僧人看见郑氏衣着举止,知道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就把郑氏邀请进净室。
一搭话,郑氏才知道,原来这个主持是尼僧(可见老师傅相貌真的平平无奇)。
老尼姑听完了郑氏的话,一句大包大揽都没有:
“暂住不妨,不敢久留,强人访到,彼此有损。”
你看这出家人,说话多怕事。
“强盗来了,你也完了,我也完了。”
你们朝廷命官都被强盗弄死了,不能让我们这些尼姑们在这里顶上。
这个时候,郑氏肚子越来越疼,要生了,老尼姑也是慈悲为怀,立刻开始赶人。
“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能见血光污秽。”
一定要先讲规则。
郑氏苦苦哀求:“十方地面不留,我往何处去呢!”
十方地面,指的就是寺院,东南西北八个方向,加上地面和天花板,就是十方。
寺院是灾难时候的避难所,它是信众捐赠的,也必须要庇护信众。
老尼姑刚才说的话,算是免责声明,其实早就想好了。
“后面有个厕屋,你到那里去生。”
臭男人的孩子,只好生在厕所里
郑夫人到了厕屋一看:
幸喜不是露坑,倒还干净。
有盖的厕所,老尼姑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是很在意的。
郑夫人辛辛苦苦生下了孩子,老尼姑说话了:
“母子不能并留,你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就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
这不能怪老尼姑冷血,她考虑的就是僧团的安全和尼姑庵的声誉。
如果真的有尼姑怀孕生子,不光度牒可能会被吊销,还可能被地方官整治处刑的。
成何体统!
郑氏无奈,就托老尼姑把孩子扔在了大道旁边,留了自己的罗衫和金钗来做信物。
老尼姑回来,佛前念了《血盆经》,来送汤送水照顾郑夫人,郑夫人也把自己的首饰给了老尼姑,就当是生活费了。(看起来朱婆跳井的时候,把十两银子也带到井里了)
等到郑夫人满月,老尼姑又让她做了道姑(带发修行的社工、志愿者)把她转到了当涂县的尼姑庵,免得被仇家再遇到。
这个老尼姑是个厉害角色啊!
担得起事儿
不被任何人的凄惨经历所绑架
优先考虑到自己和身边人的风险
确定搞得定了,才向溺水的人伸手
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极限,能力范围之外一句都不答应。
这是慈悲。
学习好的儿子
徐能酒醒了,一路赶过来。
看见了朱婆跳井的那双鞋,他认识,那是他前妻的鞋子,给了朱婆了。
他猜,可能是朱婆和郑氏都跳井了。
然后他在柳树下捡了一个孩子,好看得很。
一想,虽然老婆没了,但捡了个儿子,这是天意,那就养起来吧。
他回去让手下姚大的老婆,给孩子喂奶。
这孩子起名叫徐继祖,特别聪明,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进京赶考去了。
不用补习班受苦,直接就上985。
这又是徐能的蠢处,自己做贼,却要儿子改换门庭。
世代当贼,技术上就会精益求精,你让儿子去考试当官,你当贼的事情,会不会连累他?
徐继祖去北京赶考,涿州是必经之道,路上求水喝,就遇到了自己的亲奶奶。
奶奶觉得这个孩子和自己儿子长得像,就请他到家里喝茶,老太太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大儿子可能是遭贼死了,尸骨无存;
二儿子去找大儿子,在兰溪县生病死了。
现在孤寡一人,他给了徐继祖一件儿子的罗衫,说儿媳妇有一件一样的,希望徐继祖日后能够帮自己寻访儿子。
对不起又串台了
果然,徐继祖中了二甲进士,当了两年官,升了御史,才十九岁,这一天来当涂县(马鞍山)出差,遇到一个道姑跑来告状,说自己十九年前丈夫被害,听说御史大人来了,特来鸣冤。
这个道姑自然就是徐继祖的亲娘,徐继祖看完状纸,吓了一跳,拿着跟一起喝酒的周守备商量。
“我想不准这个状子,但又怕她再去别的衙门,如何是好?”
周守备哈哈大笑:“大人到底是个年轻书生,这怕什么,明天你把这个女人带进衙门,然后一通棍子敲死,神不知鬼不觉。”
这话说得让人毛骨悚然啊,周守备能这么说话,说明大明这么干事,是官场惯例了。
查清真相
这个时候,被扔到长江里没死,被人救了的苏云也来南京地面找操江御史(管漕运的高级官员)告状。
他这十九年躲在三家村里教书(这里槽多无口,两口子都忍十九年,无非是剧情需要徐继祖长大中进士)。
徐继祖早知道父亲(养父徐能)当过贼,但对照了涿州老太太说的事,大概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候他想了这么一件事:
一个人伤天害理杀人越货,儿子怎么可能考上进士呢?
最后觉得,自己应该不是亲生的。
他把奶妈的丈夫姚大从家里叫来,威胁要用棍子打一百敲死他。
最后拿到了了自己小时候的罗衫和金钗,他查出了身世的真相。
他是苏云和郑氏的儿子,在涿州的老太太是自己的奶奶,自己的养父是害得自己全家离散的凶手——报仇!
认贼作父
徐继祖是个狠角色。
养了十九年的爹,现在突然就要杀掉,他也毫不犹豫,这种都是非常人。
大多数正常人,都应该是像杨康那样,会纠结得厉害。
当然了,现在的徐继祖是个御史,他肯定应该是进士的儿子,而不应该是水贼的儿子。
就算徐能是亲爹,这个时候也应该认苏云做爹才对。
徐继祖把父亲徐能、二叔徐用,和一大堆干叔叔都请到南京来团聚,酒席前让苏云认人,然后捕快一拥而上,把这帮贼都逮捕了。
报恩报仇
徐继祖像复仇机器一样转动:
1.先上奏皇帝,说自己家的事情,要改名,徐继祖不能杀徐能,但是改名叫苏泰之后,就名正言顺了。
2.奶妈的丈夫姚大,帮助他找了很多的证据,他答应免姚大一刀,但是断案的时候,也没有饶了姚大,而是派人把他在监狱里勒死了(这也算免一刀)。
3.他没有收留奶妈,因为自己亲妈会厌恶,他给了奶妈五十两银子,让她自己找地方生活。
4.六个大贼全都斩首,家产都被抄没了
报仇完毕,开始报恩。
1.把一直救人的徐用赶出衙门,没有判刑
2.去兰溪县接病死的二叔苏雨灵柩回涿州
3.祭奠投井而死的朱婆
4.给老尼姑白银百两
5.请老尼姑超度苏雨、朱婆和船上被害的仆人苏胜夫妇
一点儿都不含糊。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魅力所在: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如果放了奶公姚大、或者给养父徐能改一个绞监候,那才是故事的败笔呢。
好多人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做事情特别体贴别人,最后就是自己吃亏、受气,别人会用你的善良当软弱的。
当你纠结自己做事是不是太过分的时候,记得跟自己说说这三句话:
谁对我好,我对谁好。
我不随便宽恕人。
这家伙做的那些个事,值得宽恕吗?
徐继祖,哦不,苏泰大人。
进士生下,水贼养大。
兼具了书卷和刀兵的气质。
十五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苏泰陪着父亲母亲回去看奶奶,路上经过山东,遇到了一个退休老干部,这个人就是王尚书,徐能跑的就是他家的船。
王尚书这件事里没责任,但是如果苏泰要攀扯他,他就会有大麻烦,所以王尚书感激不尽。
“苏大人,你有对象没有?”
“还没有。”
“我的小媳妇儿,生了一个小女儿,才十六,你要是不嫌弃……”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罢:
慈悲呀,慈悲,就是八个字:
为人诚恳、做事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