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也 | 祖母之外【文学百花园首届全国大奖赛】(220)
娜也,原名张娜,河南滑县人,70后,中专教师。爱文字,好文学,习散文,喜散文诗。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台文学》、《中原散文诗》特邀编辑。结集教学随笔《静等花开》,散文集《风信子》。文学观:我用力地去爱,文学就会回过头来爱我!我愿意像个孩子一样相信爱和文字的力量。”
祖母之外
我在小区里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她那缕飘飞在风中的白发,瞬间击中了我。太像我的外祖母了!
我常怀念我的祖母,为她写下数以万计的文字,却几乎忘记了祖母之外——还有外祖母。说实话,在她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就连母亲聊起的旧事也大多和祖母有关,不提她。她是哪一年离开了我们?我需要以祖母去世的时间为参照物。
她去世的时候祖母刚过了三周年忌日不到十天,也就是1991年农历11月底,确实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了。
那是一个很冷的周末,我正上初三复读,刚考了不错的成绩。当我热气腾腾地从学校步行赶回家里,却觉得气氛不对。父母都不在家,大姐见我回来并没有吭声。她的沉默让我不安,跟着她进了屋,看见外祖母的床上一片凌乱,就明白了。
“老了(去世的意思)?”
“嗯。”
“什么时候?”
“早起。”
……
我的爸妈叫上自家的几个男劳力,找来一辆三马车,把她送到三十里外那个叫做“赵官庄”的小村子。没有进村直接去了墓地,我的外祖父在这里等了他四十多年。几把鞭炮,几打草纸,几块白布……寥寥几个人的哭声,划破了深冬田野多日的沉寂,惊起老树上几声鸦鸣。
我们的外祖母去世了,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又我看到她带走了为祖父准备的棺木,心里还有些不快。
那棵大桐树是祖父专门为自己栽下的寿材,一口气长了十二年。它站着的时候,我和五岁的弟弟拉着手还无法合抱。皴裂的皮肤因成长过速而断开青绿色的条纹,就像母亲小腹上因生育留下弯弯曲曲的疤痕。看到它,想到它的使命,心里便觉得亲近爱惜。后来,在祖父的指示下把粗大的树干解成五六块三四寸厚的板材,在东屋南山靠墙放了两年多。祖父还在,它却易主。
此时,我如实再现了当时的情形。羞愧与疼痛交织着,晃见外祖母站我家东边的坑沿儿上像一根风干的芦苇,飘着白发。她站着,始终站在我和我的祖母之外。
她和祖母一样和我有着同等的相近血缘,而我没有想过她,没有想过“没有她也一样会没有我”。
我的外祖母是个命苦的人。小时候家穷姊妹多,不到十岁就做了童养媳,不到三十岁又成了寡妇,带着四个年幼女儿逃荒要饭四处飘零,受尽生活折磨,看尽世间冷眼;四十岁再嫁亦是不顺,三年后再次丧偶终生无子;五十岁迁居山西,和我四姨在一起生活多年。再后来,妈妈和她的姐妹们考虑到她身体大不如前,最终应该叶落归根。1983年左右,外祖母来到了我们的家里。
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九口之家。两位老人、五个孩子,加上十几亩地,爸爸又常不在家,里里外外由妈妈一个人支撑。外祖母来了之后,她更忙了,性子也似乎比之前急躁了些,喊我们吃饭的声音也有所抬高,家里人说话做事也有些微妙的变化。我说不好,但能感觉到,这让我有些紧张,同时也认定了外祖母是个性情古怪的人。
因为家里住房少,祖母在世时她们合住一间屋子。我们从外面回来习惯性地进屋先叫“奶奶”,或者吃饭时没有第一个通知她,很多诸如“谁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之类的小事都会让她多想,时常落寞伤怀。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一个人心里太苦的时候,便会向自己最亲最近的人竖起锋芒。她向我的妈妈诉苦,和她怄气,百忙缠身的妈妈因此更加烦恼。
有一回,进宽大伯送来了几个早熟的白甜瓜,和我们常见的青甜瓜、花甜瓜、黑面瓜相比,颜色和味道都有很大区别,所以我们几个孩子新奇而兴奋。大姐拿出一个分开,先把较大的一半给外祖母,再把另一半递到祖母手里,之后又分给弟妹们。等妈妈下晌回家,看出外祖母有些不高兴,便问她原因。她竟说几个孩子和奶奶背着她吃瓜。妈妈首先是责问大姐,接着问询小妹,弄清真相后才知道原因。原来,外祖母看到祖母的那一半要小一些,便疑心背地里又另外给了她更多。
妈妈说,恁姥姥就像一个小孩儿,有些想法真让人哭笑不得。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家里,她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敏感而多疑。
少时读《红楼梦》,第7回“送宫花”一节印象颇深。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挨个给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在别的姐妹处,都无甚余话,唯独到了黛玉这里,不想却发生了意外的波折。作者这样写道: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小时候不理解外祖母,就像年轻时不理解林黛玉一样。即使一片好意,到了她那里也可能是别有用心。何苦呢?我理直气壮地认为,敏感多疑的人就应该自作自受。
不过,她也有慈爱的一面,特别是对我们唯一的弟弟,态度一如既往的异常好。
田里活儿太多了,我们的妈妈每一晌都会计划着赶到某一个茬口儿。有时,天大黑了她还没有下晌回家,我们的弟弟也开始哭闹着找妈妈。外祖母便哄着我们一块儿烧锅做饭,给我们讲火神庙和送子娘娘的事儿。她说,求子心切的人来火神庙求子,都得在送子娘娘塑像前去抢供馍吃,吃过后“有喜”了再以十倍的馍馍来还愿,还真是灵验呢。她还会说起自己求子的经历。
她说,我们曾经有个小舅舅,不到两岁时夭折了。大眼睛,小嘴甜得很,啥都会叫。那模样排场,是三里五村都没见过的好。说着说着就开始埋怨自己:一定是还愿时蒸的馍馍太小,惹了娘娘生气,惩罚她。多好的一个男娃啊!她絮叨起来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
这件事就像钉进她心里的一根长钉,锈在了里面,连带着血肉长在一起。
我家的院子东边临坑,屋后的空地上长着一棵很粗大的柳树。树下,既是一道街的饭场儿,又是饭后老人孩子聚堆儿的乐园。外祖母实在无聊的时候也会拎一张玉米衣编成的垫子,靠边儿上坐着。齐耳的短发雪白,穿一身黑色的衣裤,头发摸了一遍又一遍,衣襟抻了又抻,穿着一边儿绣花的小鞋,坐在自家门口也规矩得像串亲戚。
她不随和,别人也很少主动和她搭话儿,但她曾经有一个夭折男孩的事情,街坊四邻耳熟能详。
她就那么坐着,晾在人堆儿之外显得很突兀,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不管有没有风,人多人少,她只要一出来就坐一大晌。 她的眼睛很大,经常雾水迷蒙,让我想起故事里流泪的鱼。她说,受不尽该受的苦,流不完该流的泪,阎王爷是不会叫她走的。
除了这些,我还记得外祖母是个爱美的人,偶尔还会用红纸轻擦脸颊。这一行为在当时农村老太太之间很是少见(我不知道有第二个),这让我的妈妈很是恼火。我感觉她还是有些怕妈妈,总是在她出门之后偷偷对着镜子抹两下,我倒是见过三两回,但因为妈妈的缘故也对此不屑,却曾学着她的样子暗地里试过。
祖母的上衣总是很宽大,而她却喜欢穿出腰身,无论妈妈给她裁出哪个季节的新衣,她都会凭自己的标准重新剪裁,达不到要求是不会罢休的。
小学时,我偷学蹬缝纫机,弄坏了机器再按原样用布蒙上,等到妈妈使用时急得满头大汗。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我把直筒的裤子缩成瘦鸡腿,给宽大的衬衫重新收腰。我总是学着她的样子折腾,妈妈也无可奈何。
有一次,我很想要一件红衬衣,甚至想好了款式,在领口处装饰着一个蝴蝶结,可是没有得到许可。于是,我私自毁掉了准备为祖母做寿衣的红色布料,三尖六不圆,没用尺子和划粉也敢下手。母亲气急了,要打我。
眼看着闯祸不小,我盼着祖母能替我说情,却是外祖母站出来,小声说:
“这小妮儿胆大,多让她试一回就中了。”
“啥都别说,她就是像你!”,极度愤怒的母亲猛然撂出这么一句。
“挡不住,不管用。”
“不知道恁都是啥人!”
……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众矢之的,只有外祖母对我抱以宽容。看着她拄着拐杖晃悠悠地走出去,我想去搀扶,脚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和她之间,还没有过这样柔软的表达。
我还是想不通,我怎么会像她?她那样敏感多疑?她那样自以为是斤斤计较?我为自己和她一样的“国”脸型而感到羞耻,更无法拿她和我一出生就朝夕相处的祖母相提并论。再看到她时我依旧是排斥,冷待,甚至在她的面前故意把“奶奶”两个字喊得更亲更亮。
她郁郁寡欢,没有一根杂色的白发在夕阳的余晖里很刺眼。
写到此处,我其实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聊聊这个站在祖母之外的老人,终于没有勇气。因为我渐渐懂得:没有哪个儿女不怜惜母亲的伤痛,和她有关的领域都是妈妈心头的禁区,把所有人隔挡在一道黄线之外。
太痛的伤口不敢触碰,太深的忧伤不敢安慰,越是亲近人越不忍直视。她那没有兄弟可以依靠的心酸,还有外祖母终生如浮萍的苦痛,妈妈从来就没有提过。
在我的家里,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三岁的弟弟在祖母的怀里撒娇,一家人喜笑盈盈地簇拥着他们,但我至今仍记得照片背后的情景。当爸爸提议让外祖母也坐在前面的时候,我们的妈妈拒绝了。
一张照片上三位老人,后人怎么说呢?她是我们的外祖母,和祖母有着同样相近的血缘,怎么就不能说呢?那天下午,外祖母坐在屋里一直没有出门,永远留在了照片之外。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迈的母亲生活在了女儿的家里,有子无子都看起来理直气壮。
如果她能看见,我的孩子拱在我母亲的怀里如此自然亲近,会不会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外孙女仍有怨怼?如果她还健在,会不会和我们楼下的老太太一样穿着大红绣花的衣裳?我在想,我那爱美的外祖母照现在的标准打扮起来,衬着那没有一根杂色的白发,会是什么样呢?
其实,我还真是像她,像她一样固执地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愿仁厚的地母永安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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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