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 | 世界上最爱我那个人
世界上最爱我那个人
她是个漂亮的小老太太——身材匀称,高矮适中,声音温软......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却一下子拔去了满嘴的牙齿,成了一个瘪嘴老太太。看着她蓦然变老的面孔,欲哭无泪的感觉整个儿把我包围起来。
她得过脑栓塞,常年的肺气肿,白内障导致的模糊视力,一口不能再坏的牙齿。脑栓塞后遗症使她再不能健步如飞,从什么时候起,一块儿走路,变成了我等她,而再不是她等我?
我冷落她,什么都不跟她说,在她面前,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她病了,我照顾她,却从无一句安慰的话,只有埋怨:干嘛舍不得吃点好的?干嘛瞎操别人那么多心?病了也是自找的。听到埋怨,她只有沉默、无奈,丝毫也不分辩。
做梦梦到我了,第二天她会立刻打电话来询问:最近没什么不好的事吧?我回:管好你自己的身体好了,操什么闲心?有事你管得了吗?你不生病就是帮我的大忙了!我没想过听了这样的话,她会是什么心境——我从未替她想过。一直以来,觉得她除了企图管我的“闲事儿”,从没爱过我,打听我的事情不过是为的控制我。就这样,我拒绝着来自她的任何形式的关注或者说关心。
她几乎从不抱怨,总是沉默。她年轻时很会讽刺人,讥讽的话张嘴就来,没人是她的对手,对父亲,对熟人,却从不对我,从不!受不了我的乖僻,她忍无可忍时,偶尔会愤怒地爆发,大声倾诉,无助地哭叫。对此,我通常故意报以冷笑,无论心里多么烦躁也丝毫不流露。
一天闲聊时,老公说:你知道在你们三兄妹中,老太太最爱的是谁?我不加思索,张口就说:当然是她那宝贝儿子了!
你错了,她最爱的是你。可能你结婚时家里困难没给你什么,她觉得亏欠了你,所以,她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补偿你。
有这回事吗?我不以为然。倒是想起一件事:那天她问我:你不是最喜欢吃干菜包子吗?夏天我晒了些干菜,哪天包一锅给你吃。我也就随便听听。家住五楼,她最怕上下楼,上下一个来回能喘上半天,累得站都站不稳,不是迫不得已她从不下楼。那天下班一到家,就见她端着一大筐冒着热腾腾白气的包子,说:我跑到双汇专卖店买的五花肉馅儿,跟干菜一块儿蒸的,快尝尝,香着呢!天,双汇专卖店离家那么远,她居然走了个来回。泡菜呢,剁馅儿呢,还要包,包完了上锅蒸,还不算上下楼呢。我想也没想就抱怨起来:谁叫你跑那么远去买肉啊,你不做饭看你的连续剧不行吗?你没事儿和门口小摊儿的老太太聊天儿呀,累病了还不是要上医院吗?你这不是添乱嘛!
她怔了一下,我立刻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嘴巴。为了弥补,忙抄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连连说:真好吃,真好吃,跟外面的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直到她重新展开笑颜,我的心才落下来,那一身的汗!
我不记得她给哥哥姐姐办过生日,也从未见她送他们生日礼物,可我,却年年都得到她的礼物。生日还没到,她就从老家赶来,问我想要什么,我当然是一贯地冷冷道:你什么也别买,买来我也不要。
她不再说什么。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出门到百里外的一个风景区拍风俗照片。回到家,把在当地买的一只手镯送给她,这时,她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说:生日快乐!我打开来看,是一条丝巾。我想了想,在我所有的衣饰鞋帽中,还真就从未戴过这东西。在厨房,老公悄声说:这件礼物,可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吃完饭,我舞动着那条白底黑点图案的丝巾说:这么漂亮的东西我还从没显摆过呢,给我戴是不是有点糟践了呀?可等天暖一点我非戴一回不可,也臭美一把,嘻嘻。夜里躺下,我第一次在想到她时感到深深的自责,第一次对她生出负罪感——我的生日正是她的受难日,我却丢下她不管不顾,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了。在这一瞬间,我理解了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在《堕落》一书中给主人公取名“法官-忏悔者”的意图。我既是法官,执行着对自己的审判;又是忏悔者,反省着自己的罪过。
似乎活了四十年,我才懂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我亏欠最多的人,我最大的债权人!而同时,她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她把对我所有的爱累积成一份巨大的债务,让我永世都不能偿还。而这笔债务的名字,叫做幸福!
虞兮,本名杨爱民,许慎小学教师。行走并记录感动过自己的足印,以运动、阅读、书写的形式享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