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红 | 岛上有野狗叫(1-2)
江心岛,面积不大,仅仅0.38平方公里,但却林木蓊郁,苍苍小河穿岛而过。……
“滴—答、滴—答、滴—答”
一整夜的所谓秋雨,在青石板路上没命的敲敲打打,祖祖辈辈都在小岛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与世无争的小岛人,历来都觉得这滴答声,响得是那么的恬淡和动听。可是,现在却既有单调乏味的无聊,更有了要死不活的厌烦恐惧滋生,倒腾得整个青石巷乃至整座江心岛,都极似未曾焖足凝结期限,却被谁忙着捣破了壳儿的皮蛋一样,慢腾腾的渗漏出一股胶状液。过浓的碱味和令人作呕的浑浊黏糊,包裹着人们的全部视听器官,谁遇到谁恶心。当然也就直接影响到了人们本就不爽的心情,跟它们一起腻歪歪的更是不爽了。
“咔、咔、咔……”
晕沉得仿佛似睡未醒的青石巷尽头,一顶玫红色油布雨伞的下面,掩映着一袭纯蓝色自纺布的大对襟,而这样一身老农妇式的着装里面,却包裹着一具袅袅婷婷的曼妙身姿,不紧不慢的朝着青石巷深处,款款而去。
“唔汪、唔汪、唔汪汪……”
“嗑呲、嗑呲、嗑呲……”
三天前才出现的这种狗仗人势的叫嚣声、皮靴践踏青石板的“可耻可耻(嗑呲嗑呲)”声,在青石巷的上空,散布着莫可名状的恐怖气息。
他们的到来,使得刚才准备起床开张的人家和店铺,都神情失色急惶惶的纷纷关上门户,声讯全无噤若寒蝉。
青石巷,旋即死一般的寂静。
江心岛,八国联军都未曾掐断的世代宁静祥和之音,就此戛然而止。
蓝菲蓓貌似低眉顺眼的疾闪到石墙根儿处,依旧用雨伞严严实实的遮掩着自己姣好面容,只是用她那机警眼睛的斜视余光,送走这一路脑袋上都倒扣着屎黄色游泳裤的三八大盖,和他们的同伴——两条硕大的东洋大狼狗,还有枪刺上挑着的出丧布(白色)加狗皮膏药,圆圆的,那造型,极似白毛母猪,在栏板上磨蹭尿骚痒一样,把猪屁股蹭得白里添红(据说,他们家老大的名字叫“添黄札冢”,也就是打这儿变种所得的,不知是也不是?!)。反正,咋看咋刺眼,是人见了都讨厌。
“笃”“嗑嗑”。
第一记叩门声响起的时候,沙贵梓沙大夫条件反射似的轻轻放下碘酒瓶子,悄然无声的从上海牌大挂钟背面,掏出一支瓦蓝瓦蓝的“白朗宁”左轮小手枪,连同右手一起揣进了衣兜,将枪口和警惕的目光一同射向门后。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吱——吱扭——”
一长两短的三组扣门信号响过之后,沙贵梓会心的微微一笑,一边顶死“白朗宁”的保险机钮,一边拉开了房门。
“老沙,快,”发报员兼交通员的蓝菲蓓,来不及放下雨伞,就一指直插后脑勺,从油光光的发髻锥里,剜出一个油纸细卷,交给对方说,“三号交通站传来的情报。”。
“小蓝,喝口开水暖和暖和吧,自己倒。”,沙贵梓扔下客人,自顾自的忙活自己的事去了。客人也自己动手,丰水取暖了,这样的默契配合,似乎成了他们的习惯,彼此心照不宣。
沙大夫先是用医药棉签蘸足碘酒,在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中指上涂抹染色,还把它包扎得像模像样的。然后,展开蓝菲蓓刚送来的情报,就着涂抹手指的棉签,在黄裱纸上密密麻麻的涂抹过去,稍停,黄裱纸上几行字迹淡淡的蝇头小楷立显——
“四号交通站:
据可靠情报,最近敌人从城里增调了一个小队的小鬼子,和一个中队的伪军,进驻了你们江心岛,江心岛既非交通要道,又不是兵家必争之地,鬼子此举的目的何在?望你们尽快查清,上报组织。
县委 ”
“难怪,刚才碰见的那一队小鬼子,都很面生。”蓝菲蓓一边划燃洋火一边开始讨论,“这事儿从哪儿入手呢?”
“先说说你的想法吧。”沙贵梓站长征求着下属的意见。
“还是我先潜入鬼子营地勘察一番再说吧。晚上。”蓝菲蓓的求战心理,和当侦察班长时候的习惯一样迫切。
“不行,这次不行。”站长思索着否定了下属的请战要求。
“你怕我出危险?”蓝菲蓓信誓旦旦的说,“放心吧,干这事儿又不是一两次,哪一次不是全身而退的?”
“我从不怀疑你侦察班长的能力,”沙贵梓站长瞅着徐徐燃烧的黄裱纸,若有所思的说,“这次情况不同。”
“你是说那两条东洋狼狗吧,”,蓝菲蓓想起了刚才在巷子里看见的那一幕,于是,向上级汇报说,“我来的时候还看见,的确是两条好狗,只是没跟对主人。”
“这是两条从日本本土训练出来的狼狗,”,沙站长分析道,“跟踪能力自然一流,留下了你的气味,以后就不能执行任务了,甚至必须离开江心岛。再加上那畜生在血腥撕咬啃噬方面,和鬼子一样的残暴,因此,我们也万万不能去冒这个险。”
“为了能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们是不怕冒险的,除非,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蓝菲蓓貌似悠闲的端起茶杯。
“看来,这位新朋友应该派上用场了。”沙贵梓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般的说。
“什么新朋友?难道是这几天老叫你给他扎针灸的那个鬼子?”,蓝菲蓓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两眼放光,“好像是个少佐”。
“对,就是他,”沙贵梓站长把目光转向依然滴滴答答的窗外,似乎是要在这黏糊的环境中,钻开一个清晰的通道,于是,暗暗决定道,“侦察兵就是侦察兵,眼力不错。他叫矶谷龟二,下午他还要到我诊所来扎针呢,他说‘支那的针灸大大的好’,哼哼。”
“对,最好他扎针成瘾。咱们就从这龟儿子下手,大白天进出鬼子营地,也不会害怕留下气味的弊端喽,嘻嘻嘻。”蓝菲蓓抿嘴一笑。
“对,还要争取服务上门。”沙贵梓站长沙大夫修长的大手一挥,“走喽,该坐诊去喽”。
门外,滴答声开始递次稀落起来了……
“咄、咄、咄、咄……”
掏茅厕的长尾巴勺子,最短也是一丈二长,胖小孩胳膊样粗细的斑竹做成,挂在木粪桶的外沿子上,不停的悠晃碰击着,听起来稍带点金属的音质。
“叽嘎、叽嘎、叽嘎……”
“让开让开哈,大粪过街哈,蹭谁身上谁倒霉哈,埋汰上谁谁活该哈。让开让开让开哈,大粪大粪过街哈……”中年汉子的鸡公车,比啥车都牛,只需扯开嗓子吼一声,人们远远的就得纷纷躲开去,唯恐避之不及。
“贵仁沙老板,下这么久的雨了,茅厕掏掏不?”,中年汉子把鸡公车停在“贵仁诊所”门口,扯开嗓子吆喝起来。
“过来过来,茅厕正要溢出来了呢。”沙大夫忙着点燃酒精灯,把银针盒子放在上面消毒,转转脖子,朝中年汉子点点头。
“来嘞——”中年汉子打广告似的甩出一声唱腔,架稳鸡公车,熟练的卸下一只大号粪桶,和长尾巴勺子,提脚迈上“贵仁诊所”的门阶……
“突突突突……”
正当中年汉子准备迈进门槛的时候,一阵耀武扬威的马达轰鸣声,由小到大的“突突”到了面前。
“八嘎!开路的,开路的,通通的开路”,从军绿色三轮摩托车上,跳下一个短不像葫芦的小鬼子兵,胡乱比划着冷色的枪刺,对中年汉子发出一阵凶神恶煞般的鬼嚣狼嚎,“耽误了太君的扎针的干活,通通的死啦死啦的,八嘎牙噜。
“哎呀呀,不知你个龟二,太君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沙大夫早就听到了门前的乱糟糟,连忙抱拳迎上,笑容可掬的拱拱手,“太君,请进。”回头又对中年汉子呶呶嘴:“你先到别的地方去吧,等太君走了再来掏粪。太君请。”
“让开让开让开哈,大粪大粪上街哈,”中年汉子貌似很听话的拾掇拾掇,推起鸡公车就走,照常继续威胁性的大声告知:各家各户听着——
“大粪上街……”。
中年汉子的话音,习惯就是一句接一句,没个消停,整个青石巷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毛头小子丫头片子们,都习以为常了。
“龟二,太君,请。”中年汉子说唱着“大粪上街”的乡音,还在青石巷里真切飘渺的时候,沙大夫依然对三轮摩托毕恭毕敬,尽管身形高高在上,目光却像鄙视什么似的,下斜着瞧。
“哟西,伊狼君,伊狼君,哟哟,”胆子稍大点的几个岛上人这时才发现,矮矮的摩托车车斗子里,狗皮膏药似的招魂幡下,下垂着血红舌头的大狼狗背后,居然说着生硬的中国话。
“太君最近感觉怎样?我的手艺如何?”,沙大夫有点献媚的问道。
“你们支那的这个,”矶谷龟二挺挺五短身材,滚冬瓜似的移动进屋,伸出又粗又短的胡萝卜状物,指指还在酒精灯上咕嘟的银针盒子,竖起大拇指说,“大—大的好。”。
“天哪!外来的狗儿就是不一样,怀里居然还能蹦出一个这玩意儿?稀奇。”几个胆子稍大点的岛上人,面面相觑的窃窃私语,吃惊得嘴喔成“O”型,好一阵子都没缓过神来。
“太君,您是不知道啊,”沙大夫介绍说,“我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在这岛里岛外享有盛名好几百年了,您看中了我这里,足见太君的智慧大大的,运气大大的。”
“哟西,哈哈哈哈。”矶谷龟二满意有加的一个上冲拳,在沙大夫的肩窝子里轻轻捣了几下,仰头看着沙良民的眼睛哈哈大笑后说,“昨天的,我的睡的大大的舒服,半年的第一次。还有这里的,”龟二拍拍看不见腰杆子的腰部说,“帝国军人的,也要,大大的舒服,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我的明白,但是,”沙大夫学着龟二腔,连连点头称是,又问,“太君这里的,有什么的症状?”
“用你们支那话说,是麻木,你的明白?麻木。”矶谷龟二站起身来,捏着自己的腰部,向大夫展示着一捏就浑身乱抖的肥膘。
“太君请站一站,我仔细瞧瞧,好找找穴位。”沙大夫老练的搓热双手。
“八嘎,帝国军人,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立正姿势,你的看不见?”矶谷龟二有点恼怒了,虽然实际上的确做着标准的军人姿势,但是,基本上看不出和之前坐在藤椅上有多大区别。
“哦,实在抱歉,怪我眼拙,没看出来。太君军人的,威风。”沙大夫翘起大拇指,满脸都是恭维的笑。
“哈哈哈哈。”矶谷龟二又是一阵仰头狂笑。
“蓝小姐,给太君搬把高座椅来。”,沙老板吩咐这个唯一的护士说。
“好的,来了。”一直忙前忙后的护士小姐,动作很麻利。
“太君,请坐上去。”沙大夫对患者说,“您这样坐着就比站着高了,我好仔细检查。”
“汪哼哼,汪唔唔,唔哼—哼—哼。”
狗通人性,沙贵梓知道他家这条忠诚的土黄狗,在唧唧歪歪的抱怨,因为它很不情愿别的什么东西强占它们的天然专利——坐着总比站着高。
“沙,”扎好银针后,闲来无事的矶谷龟二,就和沙大夫像老朋友一样闲谈起来,“我的,这个麻木的毛病,是在帝国的满洲,落下的。”
“蓝小姐,给太君换茶。”沙大夫饶有兴趣的坐在龟二旁边倾听。
“刚到满洲的时候,我的,还是列造君的一样,新兵的干活,”回忆往事的矶谷龟二少佐,指指木头桩子似的勤务兵说,“他的,呙鸹列造的有。”
“还真他们的‘歪瓜裂枣’呢。”沙贵梓在心里嘲笑道。
“冬天,雪大大的,和大日本北海道的冬天一样的,很冷很冷的。追剿杨靖宇君部队的,我的,摔下山去的,昏了的很久,雪地里的,两天的两夜。夜袭队的救了我,我的,就成这样了的。”
“用我们的话说,太君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沙大夫基本上听懂了太君的生涩述说,照常恭维道。
“什么什么的干活?大难不死的?必有后福的?噢——,”矶谷龟二重复着沙大夫的话,咀嚼稍许,似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就喜形于色的说,“哈哈哈,不死不死的,有福有福的。沙,你的,哟西,大大的良民。”
“那是那是,”沙贵梓貌似受宠若惊的建议说,“太君,您的长期失眠,更好的针灸治疗,晚上针灸以后少动,马上就睡最好。”
“哟西,晚上我的,再来。”矶谷龟二仰着脖子决定道。
“太君,这样恐怕效果不大,”沙大夫循循善诱的说,“您想啊,您来回都是坐摩托车,突突突的凉风一吹,大脑就兴奋起来了,回去还是睡不着,是吧。”
“我的,不能来?嗦嘎,你的,大大的有道理,你的,快快的想个办法?”龟二有些急切的直瞅着沙贵梓大夫。
“要是我能在太君家里扎针就好了。”沙大夫似乎自言自语的为患者着想。
“哟西,晚上,你的,呙鸹列造的,摩托的,接你。”矶谷龟二少佐不容置疑的说。
“太君,我、我晚上诊所走不了啊。”沙大夫自己急忙说出苦楚,“还有好多等着我呐。”
“八嘎,你的,推辞的不行,不去,死啦死啦的,你的明白?”龟二蛮横的把东洋刀在地板上墩得砰砰响。
“我的去,我的去,”沙大夫貌似无可奈何的应承了一桩苦差事,“太君,我的去就是了,您的别生气了,我的一定去,还有皇军的摩托坐不是。”
“哟西,你的,大大的良民,”龟二少佐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和气,“沙,你的,只要衷心的,为大日本效力的,帝国军部的,金票大大的。以后,大太君的,你的,也针灸针灸的。”
“哈伊!”沙贵梓沙大夫学着鬼子调一个立正,眼光自然就越过了龟二太君的头顶,距离少说也有二十公分。
“伊狼,伊狼,开路开路的!哟西”矶谷龟二摸摸东洋狗头招呼道。
“太君,您刚才不是叫它‘小犬’吗?”沙大夫极似套近乎的没话找话说,“这会儿怎么叫成‘伊狼’呢?”。
“它的,大日本的军人的干活,厉害厉害的,全名,‘小犬莼伊狼’的干活,你的明白?”矶谷龟二鄙夷而又高傲的解释道。
“噢—,明白,明白,太君们走好啊!走好。”沙贵梓的眼睛冒着火星,嘴里一直把太君们送出视线的尽头。
“蓝小姐,听出些什么了吗?”沙站长沙贵梓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搜询下属的情报分析,可是,还没等对方吱出声来,他自己就冒出了一句篡改型成语——
“不入狗窝,焉灭野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