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武戏漫谈
京剧的艺术魅力植根于唱、念、做、打及舞台美术的沃土之中。艺术大师们继往开来，承前启后把唱、念、做、打发展到了高峰，逐渐形成了整套的规律，因此对每个行当的演员，都有严格的要求，务使达到一定的深度，从而给予观众以极大的艺术享受。例如唱和念是属于语言声音方面的，因而要求演员必须讲究唇齿喉舌的发言吐字，以达到字正腔圆的要求。又如各行当的演员，虽都有拉“云手”的动作，却各不相同。如生行齐肩，净角齐眉，小生齐胸，旦角在乳下。这些要求是根据人物性别、年龄、性格而来的。演员必须结合剧情和角色，从内心到外形，合情入理地表演给观众看，如不深求剧情戏理和人物的思想情感，必难感染观众。
戏中的武打表现的是敌对双方的搏斗、厮杀。前辈们在这一方面，创造出许多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套数。艺术的发展必须推陈出新，建国后京剧界整理了很多传统剧目，又新编了不少历史戏与现代戏，其中的武打决非单纯的武技表演，都是结合剧情，为塑造人物所用的，在“三国戏”中就不乏其例，如：
《斩华雄》 李洪春 饰 关羽
一、高大的关羽形象：关羽在“三国戏”中是一个最高大、威严的形象。在旧时代，人们对他极为尊敬，把他看成是忠义的化身——在他身上体现了封建道德的最高标准。演红生、红净的演员把他奉若神明，因而在扮演他时，身上要带一张“神码”（木版彩印的关羽像）。扮完戏后即不再与别人闲谈了。演员在台上不遗余力地美化他，随时随刻虔诚、精心地刻画他的威严武勇。他的形象要使人肃然起敬，产生“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故此他不轻易睁大眼睛。关羽戏中的武打，是按《三国演义》小说中所说的“马前没有三合之将”（不管是多么勇猛的武将与关羽战斗时，不到三个回合即败走或被杀）而设计的。关羽的快马利刀所向无敌，他的行动如风驰电掣，使敌方有败无胜或有死无生。例如在《温酒斩华雄》这出戏中，先是在明场上华雄杀得孙坚大败，为后来关羽的出场，作了铺垫。继而又通过几报军情与俞涉、潘凤出战送死，用暗场交代再度铺垫。然后关羽请令迎敌。曹操以热酒一杯预祝胜利，但关羽急欲杀敌，提刀上马而去。他与华雄见面后，在鼓声大振中挥刀斩之。斩了华雄后杯中之酒尚温，其取胜之神速，使人惊佩。这一系列的情节，生动地刻画了关羽的英勇无敌。
《白马坡》 李金声 饰 关羽
其他关羽戏如《斩颜良》《诛文丑》等，也同样是用了铺垫、渲染、先声夺人的处理方法。先尽力描绘敌方大将之勇猛，给人以不可战胜之感。待关羽上场后，不是用托刀计，即是以“三削头”的刀法，立斩对方于马前，确实是干净、俐落，毫无拖泥带水之嫌。可谓简洁、壮观，节奏明快。说实在的，美羽在舞台上的武打动作并不复杂，也不玄妙，但其雄伟的气势，高大的形象，要靠演员精心塑造。次要场子的铺垫，敌将的败亡也如烘云托月，映衬出关羽的神威。
二、勇猛的典韦：我们的前辈塑造典韦，也是用了铺垫的手法。典韦是曹操的爱将，在《战宛城》一剧中，曹兵与张绣对敌，曹操先派夏侯惇打头阵，再派于禁、许褚打二阵。这三员大将皆不能取胜，势必典韦出来露面，他见张绣时举起双戟以一绕、两绕就是个“剁头”亮像，对张绣是一种威压，成了张绣败退的转折点，这是惊人之笔。接着打败了张绣的二将雷叙、张先。继而破火牌军（听前辈讲，旧时所用的火牌能打出火来，这是一种“彩头”。后来就改为检场人撒火彩了）、削刀手，典韦见火牌军时，伴奏的锣鼓撤劲（乐声变成“九锤半”、“阴锣”），用以表现典韦的惊讶和思虑，最后还是凭其骁勇打退火牌军。接着张绣的，兵将围攻典韦，而他如虎在羊群，战胜了围攻。张绣再上场时，枪刺典韦，典韦用双戟上勾张绣的枪、下勾马腿，使张绣向前栽去，险些落马。典韦再用戟向张绣一“搕”（猛击一下），张绣又险些落马，紧跟着削张绣的头，往里一“盖”（把对方的兵器压下去），张绣被挑掉了盔头而败走。典韦在上述的战斗中一气呵成，勇猛无比。
“打城”（攻城）一场，继续刻画典韦，他挥舞双戟驱赶了张绣的兵将，威风凛凛地迫使张绣闭关不出。十足的表现出胜利者的气焰。后面在“醉韦”、“刺韦”一场中写其大醉。张绣的偏将胡车假扮马夫，盗去了他的双戟盔甲，当张绣杀来时，他已手无寸铁，但临危不惧，此处的武打不多，他是左扑右抓，最后竟然双手提着两个兵士当武器（并非真人，而是用彩人——道具）迎战。此时此刻仍在刻画其勇猛。上述诸手法都是结合剧情来塑造人物形象。《战宛城》这段故事在《三国演义》中描写得并不很生动，但这出有文有武的大戏，却使人百观不厌，不但情节如波澜起伏，而且是人物形象鲜明，这充分体现出前辈表演艺术家与编剧家的心血。
《长坂坡》 李万春 饰 赵云
三、英勇的赵云：人们常提到，三国的战将勇，首推赵子龙。“三国戏”中经常出现赵云，他在《磐河战》中第一次露面，这段故事写的是东汉末年军阀混战，公孙瓒与袁绍因争土地而战于磐河。公孙瓒败于袁绍之部将颜良、文丑。这场武打是公孙瓒的一杆枪，对颜良、文丑的两把大刀。公孙瓒在惨败的情况下被颜良、文丑各拔其一根靠旗。公孙瓒的枪被断成两截，盔头被挑落地，最后被打下马来，形象十分狼狈，身处险境。上述情节虽是描写双方的战斗情况，实际上是为赵云出场铺平垫稳。赵云原是袁绍的部将，因不被重用乃相助公孙瓒，他的一杆枪战胜了颜良、文丑的两把大刀，又刺死了袁绍之将曲义，乃使袁绍败退。这出戏的赵云是由武生、小生“两门抱”。演员在开打时要沉稳，脚底下要快，手里也要快，要有冲劲，以显示这个常胜将军在初露头角时的英雄气概。假如没有前面的铺垫，后面就很难突出赵云的英勇。
《金锁阵》 王金璐 饰 赵云
还有一出《八门金锁阵》，把赵云描写得极为出色。这是出长靠武生打基础的戏。曾听我的老师李洪春和朱玉康先生提过，杨小楼先生在壮年时常演此剧，在演法上与众不同。杨先生是在破阵时，见一个曹将打三套把子（不重复），破一门阵，战胜敌方。这出戏的曹八将是：淳于导、焦触、曹纯、牛金、张颜、张南、锤缙、锤绅。破阵后是大战。破阵的打法是杨先生精心设计出来的，其立意也是为了表现赵云的智勇双全。（破阵要运用智慧）。可惜！这种打法没有传下来。一般的演法比起杨先生的杰作来，就要逊色多了。
《长坂坡》也是一出使人百看不厌的好戏。戏里的赵云堪称八面威风，一身是胆，舍死忘生，所向无敌。但他不是单凭胆量的匹夫之勇，而是沉着稳健，英勇果敢。
《长坂坡》 杨盛春 饰 赵云
根据剧情的进展，他有着一系列的动人事迹，如：救简雍；救甘夫人与糜竺；救糜夫人（包括阿斗）；斩将夺马；杀夏侯恩，得青釭剑；砍断张辽的枪和砍断夏侯惇的大刀。几次杀退曹兵，直到山头大战，杀出重围。大战后曾落入陷马坑等等场面，确是血满征袍，威震曹营，使曹操也要赞叹其“真虎将也……”
这些场面生动地表现了赵云的智勇与对刘备的忠贞不渝，因为刘备弃新野，败走樊城，身边有数万百姓相随，后有曹兵追赶，其处境常艰险。由于赵云的英勇无畏，保护老小，才能使刘备转危为安。
我们的前辈费尽了心血，塑造了赵云的英雄形象，把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使观众对这位古代英雄赞不绝口。我们谁也没见过真赵云，却都熟知赵云，把他看成是胜利的象征。此乃舞台上的赵云，唤起了观众对古人的敬仰之情。
我们看《三国演义》，只能粗知赵云之事迹，想象其英勇，但这毕竟不是生龙活虎般的形象，而舞台上的赵云能以唱、念、做，打的艺术手段，拨动着观众的心弦。
表现赵云中年时代的戏以《阳平关》《战猇亭》最精彩。
《阳平关》 谭富英 饰 黄忠、杨盛春 饰 赵云
《阳平关》中的赵云已带上三缗黑髯，但他不减当年之勇。此剧紧接《定军山》，与黄忠不服老.讨令出兵。诸葛亮恐其有失，派赵云随后接应，当赵云赶到阵前时，黄忠巳被曹兵所困。他寻不着黄忠，故在阵中左冲右闯，他遇着曹将焦炳，追问“蜀军何在？”焦炳答曰：“困在垓心”。赵云听罢一枪刺死焦炳。继而又遇曹将慕容烈，再问“蜀军何在？”慕容烈答曰：“已被斩尽杀绝。”赵云也是一枪将其剌死，然后冲进曹营救出黄忠，杀败众曹将。这一段戏既要表现赵云往救黄忠的急切心情，又要突出表现其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我们的前辈对赵云见曹将时的几场武打，处理得极为紧凑、简练，如见焦炳时从上场门上，一枪刺死对方。紧接着又从下场门上见慕容烈又是二枪置敌人于死地，只在一瞬间表现了赵云不愧是虎将。武打与剧情紧密结合着。
《战猇亭》中的赵云也是带上了三绺黑髯的。其情节是写刘备欲为关羽，张飞报仇，因而兴师败吴兵于猇亭。孙权遣使求和刘备不允，誓必灭吴。东吴以陆逊挂帅，以火攻使蜀军惨败，刘备身处险境，赵云奉诸葛亮之命来救刘备，杀退吴兵后退走白帝城。在此剧中赵云的出场很有气势，前有马童翻跌，后有大蠹高举。他一出场就会使人顿生东吴必败之感。东吴的大将韩当、周泰虽然异常骁勇，在战场上曾是气势汹汹，威风凛凛，但赵云出场后顿使形势急转直下了。这出戏的武打很有特色。赵云与敌方的战斗，先是把东吴众将打下，只有韩当、周泰留在场上。赵云在舞台左方，韩当，周泰在右方，三个人同时向不同的角度扯开了走，走到规定的位置上，赵云拧枪向韩、周二人冲去。双方“过合”，同时奔三个角度“垛泥”亮相。然后再往相反的方向冲、，赵云停在了台中先打败韩当，然后再与周泰奋战。三个人左冲右撞，你追我赶，各自寻找机会以便置敌人于死地。这一场开打，从情节上看是交战双方的拚杀，但从艺术处理上着眼，则是变化万千使人目不暇接的舞蹈场面。
这出戏中大战后的结尾，很别致。在处理方法上是赵云把东吴众将先逼到了上场门（舞台右方），待东吴众将反攻时，赵云用了“滚肚”（用枪拨开对方众人）的打法，然后猛然抡枪抽打吴将的头部，紧跟着横过枪来猛击，装成败势以便进攻，迫使吴将败走。
赵云胜利后要下场时，在同一个节奏中，高台上的马童翻下来，另一个马童由后台翻出来。三人的亮像同时赶在一个“四击头”上，用来表现赵云在战斗胜利后的情景，极为壮观。另外，东吴众将的败退是自上场门下去，而赵云则从下场门下去，表示不再追杀。这虽是个细节，却有助于说明问题。
《铁笼山》 高盛麟 饰 姜维
四、儒将姜维：姜维自幼博览群书、兵法武艺，无不精通。曾是天水郡太守马遵之将，后归降西蜀。他是西蜀的军事统帅，继承了诸葛亮的遗志，力图扭转客观形势，有所建树，因而伐魏，困司马师于铁笼山，又约羌王迷当为助。魏将陈泰往迷当处进行离间，迷当中计怒而助魏，使姜维终于败回汉中。姜维是个智勇双全的儒将，在这次战役中，面.对强敌（魏兵与羌兵联合），更加后主刘禅无能，使其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他一上场即带着复杂的情绪，时时刻刻在考虑如，何对待这种处境。在他头场的“起霸'中，’表现了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时音乐上伴有大铙的音响如惊涛拍岸，风入林间，以渲染人物的沉重心情，制造出悲壮苍凉的气氛，使观众受到感染。后面，在阵前见到羌王迷当时解释无效，被迫交锋，曾欲结交的友军变成了敌人。这种险恶的处境，真是举足轻重；他不能孤注一掷，因为事关国家的安危，要极端慎重地作出决策。这出戏的武打，是围绕着姜维的内心活动而进展的。设计得很深邃，很有层次。姜维与羌兵开打时，顾虑重重，心情沉重而复杂。音乐上使用了几次“乱锤'，用以烘托人物的情怀。姜维没有放开手脚与蛮女（羌族女兵）开打，因其为西蜀的军事统帅，对蛮女不便大杀大砍只是威吓而已。当蛮女们缠住他不放时，才拔出宝剑削蛮女们的头，然后转身朝后场亮像不战而去。这样处理，使观众不难理解人物的行动。再如，姜维与蛮女开打用“丢刀攒”（京剧武打套子中有“挡棒攒”“杆子攒”等套子，皆属于众人围攻一人的性质。）的套子，蛮女们一手执刀，另一手抛刀砍向姜维，四个蛮女轮流一遭，姜维一一抛了回去，蛮女们用刀压住姜维的枪，姜维挑开后亮像下场。姜维“望兵”一场见蛮女时，欲战又止的打法都表现了人物的内心活动。他对蛮女不是真杀真砍，而是留有余地的。等到见了主要敌人司马师、郭淮时，则是拚杀、决斗，其武打的节奏是快速的，动作敏捷、干净、俐落。前辈们在这出戏的武打布局上，是经过了苦心经营的，确是结合剧情、塑造人物的典范，很能说明武打是充满了思想内容的。
演员在舞台上塑造一个鲜明的人物形象，除了靠唱念做打、音乐伴奏各种手段外，“扮相”也特别重要，要靠服装、盔头、脸谱、道具等等向观众介绍人物的善恶忠奸、身分地位、年龄、性格，气质等等特征。
《古城会》 李洪春 饰 关羽
上述的关羽、典韦、赵云、姜维几个人物在扮像上都是异常美观的，能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如关羽，在《斩华雄》时，其身分是马弓手，其扮像是揉红脸，头戴绿素将巾，穿绿素箭衣，系大带，挂头发黑三，手使青龙刀。到《斩颜良、诛文丑》时，则改戴绿夫子盔，着绿靠、绿蟒。到《过五关》时，改戴绿夫子巾，穿绿龙箭衣，系下甲，并有特制的虎头护肩、护腕等装束。在《古城会》中是绿靠外披红斗篷。到了《单刀会》则改穿明黄色蟒、明黄色靠、挂苍三（花白三缙髯），绣花厚底靴子，彩裤是随着靠的颜色变换。上述几种扮像造形极美，渲染了关羽的庄严威武。
《战濮阳》 杨盛春 饰 吕布、韩盛信 饰 典韦
典韦的扮像是戴虎头盔、翎子、狐尾，扎杏黄硬靠，勾黄花三块瓦脸。挂红扎、红耳毛子，穿彩裤、厚底靴，后场改穿黄蟒、红龙箭衣，系下甲，戴红发髻。手使双戟。这个扮像足以显出人物的勇猛、彪悍。
《铁笼山》 王金璐 饰 姜维
姜维的扮像就更美了，他前场戴扎巾盔，扎绿靠，穿绣花红彩裤、厚底靴，勾红三块瓦脸〈脑门上勾太极图），挂黑满；挎宝剑，使七星银口刀；后场破八将时改穿绿龙箭衣、系下甲、大带。头上戴网子、甩发、面牌，持马鞭、弓箭。上述扮像确有个智勇足备的儒将风度。
《长坂坡》 李少春 饰 赵云
赵云的扮像在《磐河战》中头戴白扎巾，身穿白靠，到被袁绍驱逐不用后，改穿白花箭衣。在《长坂坡》中戴白夫子盔。到《阳平关》《战猇亭》时挂上了黑三。其扮像净洁大方，显出一派英武气概。
《定军山》 李盛藻 饰 黄忠
下面再谈谈武打的不同风格。京剧剧目大体上可分成文戏、武戏和文武带打的大型戏。如《二进宫》《三击掌》《黄金台》等等是纯粹的文戏。《四杰村》《白水滩》《收关胜》等等是纯粹的武戏。有些文戏不仅由唱、念、做三种艺术手段组成，还要有些武打场面。而武戏中也要借唱、念来表现剧情，展示人物。也就是说，武戏不能稀里糊涂地上来就打，须有文场子；有的文戏中也需用武场子来交代剧情。例如《定军山》《失街亭》《摘缨会》等文戏剧目中都穿插着武打场面，但在打法和技艺上，应与纯武戏有别。《失街亭》中马谡和张郃的对打与《战马超》中张飞和马超的对打，同是战场上的厮杀，但从套数到打法上都截然不同。大型剧目中的武打，如《浔阳楼》的劫法场，《群英会》的烧战船，又不同于一般文戏中的武打，其武打场面既要打得火炽热闹，又要精炼干净，不能拖泥带水、只有如此才能达到全剧“一棵菜”的艺术效果。纯武戏中又分长靠武戏、短打武戏与神话戏。由于类别不同，故所用套数、打法也都各异。如“蹿九毛攒”之类的套数就不宜用在长靠武戏中。像长靠武戏中常用的对刀对枪的“刀架子”、“枪架子”、在台上走“四门斗”的套数，也不宜用在短打武戏中。短打武戏中也有对单刀走“四门斗'的套数。如《赵家楼》华云龙劫王通镖车时的对刀，其动作、技巧、打法都不同于长靠武戏。
武打场子必须是情节与技巧相结合，不能想打什么就打什么。
《挑华车》 茹富兰 饰 高宠
传统戏中的武打，并非无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当予修改，但不能乱改。我本人就曾粗暴地乱改过戏。那是1954年我在中国京剧院一团工作时，由于对戏改政策理解不深，本身艺术修养又低，只凭一时“热情”乱改了《挑华车》中的一场。我是这样改的：金兀术打败岳飞，宋军败下，金兵追到下场门，迎面高宠突然出现。单枪匹马闯入阵中，把金兵金将打得左边一个抢背，右边一个抢背，把众人全打下去，最后与金兀术面对面刺下其耳环，然后亮相。这种改法，我以为比原来的紧凑、火爆。事后高登甲先生对我说：“你胆子真不小，当初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唱了多年《挑华车》都没敢这样改，你算拔了尊了！”我听了莫名其妙。他接着说：“台上的表演，有夸张，有点.题，与真实生活不同。古代打仗真杀真砍，台上是演戏，假如唱一出戏宰几个人，那戏园子就甭开了。戏也没人敢唱啦！台上的表演要让观众理解人物的行动，只有反复铺垫才能把人物立起来，把剧情介绍出来。你这样改法既损坏剧情，又把人物弄模糊了。”后来我的老师李洪春先生对我也进行过批评，他说：“高老的指教很重要，你没有吃透前辈们的处理意图就乱改动，没起到好的作用。”按传统的演法是：岳飞在念白中介绍了金兀术入侵中原，兵多将广。在武打中也表现出金兵骁勇，宋兵势弱。高宠在山头观战时也讲出宋军战败，为武将者那有坐观成败之理。因而他决意出马，要扭转战局。兀术大败宋军以后，气焰嚣张，曾狂笑大作。这里是在为高宠出场作铺垫。然后高宠上场猛刺一枪，挑下兀术的耳环，高宠横枪怒视，使兀术震惊畏缩。如果前面不铺平垫稳的话，此处必然显不出高宠的英勇、高大。照我那样改就削弱了艺术效果。高先生和李老师指责的意思是：刻画人物形象不能简单化。铺垫与夸张是必不可少的艺术手法。这件事是一次经验教训，至今记忆犹新。
当前还有的在武打设计上，任意安排技巧。如《打焦赞》中，焦赞与杨排风徒手对打时，有的就安排了两个人的“抄跤”（也叫“走跤”，走“过包”、“背口袋”等技艺），还安排了两个人同时向上场门台口翻“虎跳劈岔”、“乌龙绞柱”等。这样处理是不妥当的。因为焦赞是镇守三关的上将，杨排风是佘太君身边的丫环，他们是打赌比武，不是拚杀。所以此处的打法，让排风在“演棍”时故弄破绽，使焦赞上当，以轻松欢快的曲牌〔耍孩儿〕伴奏，烘托气氛。焦赞是个长辈，排风尽管性格开朗，毕竟是个少女，总不能忘了男女有别。两个人在比武中是应有一定分寸的，哪儿能“抄跤”呢？
《三打祝家庄》 张云溪 饰 石秀
解放前，在科班、剧校里排练武戏还比较严格，而在大班搭班唱戏，是武行头“攒戏”，并没有严格的排练制度，只有解放以后，在国家剧院里才建立了正规的导演制度。我入中国京剧院后，参加了排演《三打祝家庄》与《江汉渔歌》。在排演前，各方面都有精心的设计，做到尊重剧本，尊重导演，统一认识，力求艺术上的完整。不去卖弄个人技巧。如排《三打祝家庄》在“一打”（宋江第一次攻打祝家庄）中，宋江率众攻打祝家庄，因不明地势而陷入盘陀路难以冲杀出去。此处要从人物的活动中，表现出盘陀路的路径崎岖，方向难辨。另一方面，石秀探庄历尽艰险，终于探明了底细，乃急寻梁山人马向宋江报信。此时祝家庄的庄主祝氏三雄及拳棒教师栾廷玉，布置了层层包围圈，因而发生了双方的遭遇战。在这场，我们安排了梁山人马由李逵开路，在盘陀路中左冲右撞，到处乱转；祝家庄是紧缩包围圈，准备生擒宋江；与此同时，石秀是急于报信，各处寻找。这三方面在舞台上形成里外三层满台转，戏剧气氛很强。当石秀与祝氏三雄遭遇时，在打法上套数简练，节奏快速，下场亮相用了一个退势，以表现石秀无心恶战的焦灼心情。张云溪同志扮演的石秀，演得有戏有情，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后面林冲率兵接应、救出宋江与杀退扈三娘时的上场，和“二打祝家庄”栾廷玉诱擒梁山头领时的打法，是借鉴了传统戏《连营寨》赵云救驾和《战太平》中绊马索的路数。
“三打祝家庄”时，顾大嫂劈监、破庄，是双方大决战的场面。要表现出梁山方面在策略上用的是里应外合、内外夹攻。当祝家庄人马被围困时.安排的许多打法，其中包括拿兵器和徒手的；双方群打与单人的对打等等，都注意了结合剧情戏理，而不是卖艺式的你来一套、我来一套。演出后，得到了观众和同行们的承认和好评。
1952年，领导上提出澄清舞台形象的问题。当时我们对于短打武戏《嘉兴府》试作修改.剧中原有的两套“连环”，一套“八股档”的打法，显得不合情理。战斗的双方不像在打仗，像是游戏，你来我走，他来你走，毫无战斗气势。估计当初安排这种打法，意在使主要演员喘息一下。我们在修改时，对主要人物鲍自安劫法场后的武打套数没有变。从“上天梯”、“七股档”（又叫“剁头档”、鲍自安、总兵、大马快等七人组成）、“摔跤攒”（鲍自安一人与四马快徒手打）、“杆子攒”（鲍自安用刀破四杆枪。）、“拉耙子”（甲、乙双方各二人、甲方拉乙方扑虎，从上面飞脚过去，，互换位置）及两套“连环”等套数基本没改。仅从武打套数的衔接处进行了加工调整。改掉了那种双方见面，互不接触，顷刻分开的空洞形式。穿插和节奏上的变异，给戏带来了精神，显得严谨、火炽了。这就说明，武打戏必须打出人物、情节，打出节奏、气氛，才能得到观众的批准，把戏立住。
《闹天宫》 李少春 饰 孙悟空
解放后，京剧经常出国演出，受到国际友人的极高评价，认为京剧很能引人入胜。到国外演出不同于国内，因此在出国前总要把一些剧目加以剪裁、如《挡马》《盗仙草》《三岔口》《闹天宫》等武戏。但剧团回国以后，观众不同了，若仍按在国外的演法，就不行了。因为那些剧目中不少是缺头短尾的片断，本国观众觉得乏味。如《闹天宫》这出戏过去人们常说它：“唱死天王，累死猴。”我认为，这种有特色的剧目，应该在整理后基本上保留其原貌。
《长坂坡》 杨小楼 饰 赵云、刘砚亭 饰 张飞
京剧史上的前辈大师们如俞菊笙、杨小楼、李春来、俞振庭、尚和玉、盖叫天诸位，在武戏方面给我们留下了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必须继承下来，前辈虽逝，尚有传人健在，应采取多种方式和措施，不使其矣传佚散，做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当前，首都京剧舞台上的武戏，实在太少了，就是那么几出，演来演去。“振兴京剧”已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愿在不久的将来，能恢复较多的、优秀的传统武戏；在新编历史剧中，也能出现一些波澜壮阔、引人入胜的武打场面。前辈呕心沥血削造出的硕果，如在我们这一代失传、淹没，我们就成了不可饶恕的败家子弟，愧对党和人民，愧对事业和后代。
1983.10，于中国戏曲学院
（摘自《戏曲艺术》1984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