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艺术就是技术,也许我武断了


我是个从事乐剧的人,但是,与其说演戏唱戏使我感觉兴趣,毋宁说我也和普通的观众一样,喜欢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至少可以说说我对于看戏听戏的兴趣,比较自己演唱时,还要浓厚得多。

在我看戏或听戏的时候,我所欣赏的有两点:一是剧本的描写,一是演员的技术。尤其是后者,我认为是一个戏的成功或失败的最后的决定点。因此剧中人动作的姿态,说话的声调,以及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引起我深刻的注意。只要演员的技术好,能够把他所担任的特定角色的使命实现出来,纵使剧本稍差,我也有相当的满意。我之所以常向天桥、城南游艺园,以及西单商场的杂技场中走走,并且总是带着相当的满意归来,也正因为这个原故。

人类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向上,人类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复杂。单拿一种旧的乐剧形态,来满足社会上所有观众的欲望,或供给举凡一个观众所要求的,这种企图,不仅是妄想,简直是自取灭亡。因此我们从事旧的乐剧的人们,对于新兴的话剧形态,应当要竭诚地表示欢迎,并根据自身过去的经验,尽忠实之贡献,帮助其发展。此两种形态之同时并存,不仅观众的多种欲望因以满足;而且其自身,亦由于彼此对照,彼此建议,彼此完成,而达到戏剧教育化的最高峰、最理想的效果。况且,一个社会的艺术形态,愈属于多方面,愈足以表示这个社会的文化之纷纭灿烂;若一味固守着旧剧的壁垒,对于新兴的话剧,尽其严峻拒绝之能事,实较诸旧时从事话剧诸公,以为有了话剧,便恨不将旧剧宣布死刑,其度量还要窄小!其行为还要愚蠢得可笑!

个人既以热心的观客自居,而且兴趣不拘一面,所以随着近数年来,话剧运动之风起云涌,各个话剧场、电影院中,也到处布满了我的足迹。

 
以上表明了我对于话剧的态度。

程砚秋反串黄天霸

由于历次看戏体会的结果,我觉得话剧的最大的好处,就在能用现代的事实,现代的语言,现代的思想和感情,来编制它的剧本;并且表演的时候,也不像旧剧那样,一举一动都依据程式,只消由演员设想剧中人所处的境界,在那境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思想和情绪,而自由地表现出各种性质不同的动作来。在这种自由表现的过程中,演员的天才可以尽量地发挥,剧中人的情绪也可以表白无遗。此种表演方法,若和旧剧对照起来,则可以“非程式的”目之。从事旧剧的人们,因习于程式的动作,往往将剧中人的内心表情忽略过去,对于此种人,我劝他最好多看几次话剧或电影,因为那些可以帮他了解:活动于程式之中,而能够遗弃程式,把灵魂的花朵展露出来,才是程式艺术的最终极的目的啊!
 
因为时常亲近,所以便产生爱感,因为有了爱感,便又引起了不足。这差不多是一种感情的定律。凡人对于事事物物,都逃不出它的规定的。我对于话剧,也不能例外。话剧之在我国,尚未建立一个稳固的根基,这事实是无庸讳言的。

就我所知者,中国旅行剧团为我国惟一的职业话剧团体,他们就在像北平这样盛大的都市里,历次排演着名剧本,在协和礼堂以及各旧剧戏馆里上演,而他们全体团员的生活,据说又常是两餐并做一餐,有时饿着肚子登台演剧。(这种精神确是令人钦佩的)其余爱美的剧团,又哪一个不是赔了钱干?青年会剧团虽有以赢余来发展第二次公演的计划,但结果排演了王文显先生的三幕剧——《委曲求全》——在协和礼堂以及清华大学先后上演了五次以后,所收的票价,又仅可与消费相抵。闲尝考其原因,实由于话剧的观众,十之九属于知识阶级分子和学校学生。他们都是有意识地前来观剧的。至于此外的大部分的民众,他们对于话剧,都未尝有过精神上的接近。假使不设法打入民间,使话剧变成大多数民众所拥护的一种艺术,则话剧的根基能有稳固的希望吗?

但是在未改进以前,大多数的民众对于它,仍是一致地拥护。其拥护的原因,不是认为旧剧本身的组织健全,也不是感觉剧本的故事有趣。他们之所以花钱走进戏馆,大半是为听腔调,看武把子,看做派。

程砚秋反串黄天霸

说也可笑,从前《盗宗卷》这戏,是不大有人理会的,因为故事既然乏味,而场子又很沉闷,怎样也不能引起观众的兴趣的。但经谭鑫培先生唱了几次以后,居然大邀观众的赞赏,而在各家的戏码上活跃起来,直至今日,还成为内行票友所必学的一出老生戏呢!其他没有意味的戏,而被名角唱红了的,真是不胜枚举。

许多人恭维旧剧,说它是“纯艺术”。在我听来,这话包含了两个意义:一、旧剧的剧本是很少可取的;二、旧剧的唱、做、表情,确已成了专门的技术,而值得人们单独地去欣赏了。它的坏处且不必说,单就技术而言,许多旧剧的老前辈,他们之所以享名,有几个不是在这个上面用了毕生之力,换了来的。仅仅因为谭先生的表演技术好,哪怕《盗宗卷》再没有趣味,观众们依然会塞满了剧场。由此可以推知,观众们是没有一些主见的;除了花钱是为的欣赏杰作,才是他们惟一的主见。从事话剧的同志,若能把握着观众的这一弱点,先从表演技术上来锻炼自己,然后再用好的剧本,在他们面前上演起来,我敢保证观众的眼睛,不是为了单看脸谱而发亮的。

 

中国旅行剧团演剧,我是好几次都在场的。我觉得有两位女演员的姿态表情,都还有些美术化的意味。该剧团之所以在北平站住好久,虽由于《茶花女》之类的戏码号召力大,但女演员的技术,也是一个叫座的原因。青年会剧团公演时,我也饱了二次眼福。

后采金仲荪先生告诉我:他看了《委曲求全》以后,觉得我国话剧的前途很有希望;因为该戏中如校长之类的角色,都表演得很合身份,不复像数年前的话剧,那样表演得不伦不类了。由此可见我国职业的和爱美的话剧团体,也有天才的演员存在着的。

但是,这种情形,我不能便认为满足。为什么呢?因为天才只是偶然间产生的。我觉得:在表演的技术没有被视为一种独立的学问,而为一般的话剧同志,特别提出来研究以前,我国的话剧是不会得到普遍而健全的成功的。有些人认为话剧极易于表演,只要把剧本读熟了,便一切好办了。凡是爱护话剧的人,我想都不能加以赞同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所能办的,观众也未必不能办到。演员与观众之间,没有一种专门技术的关系,作为两者间的维系,则后者对于前者,势必因轻视而远离。观众既经远离,正因为话剧是非程式的,所以它的表演技术,没有具体范围,正因为它是自由表现的,所以稍不留心,便会陷入于种种的错误。话剧的演员,假使不能使他的眼珠的每一溜视,都传达一种情绪;手指的每一指示,都代表一种意义;两足的每一步伐,都暗示一种规律;腰身的每一转动,都形成一种美姿;则此种演员,不能算得理想中的演员。因为他缺乏了基本训练的缘故。

在欧美各国,每一个舞台上或银幕上的艺员,都要经过相当时期的训练,经导演认为合格以后,然后再派定他的角色,参加排演。这使我想起旧戏的演员坐科时,那样每天被教师折磨的情形,和他们比较起来,只不过方法上的差异了。旧剧的技术训练,是以各种武功为根基。哪怕一出《汾河湾》,在进窑门的时候,若无基本的训练,做出来的身段就不好看。话剧的技术训练,也是从柔软体操开始,次及面部和身体各部的表情。我们看外国的电影时,不是常常看见:男演员两眼一翻。就可以把眼白完全露了出来;女演员的两肘一夹,就可以把腰肢旋动得比螺旋还要灵活吗?若非练之有素,能有那样效果否?

艺术就是技术:也许我武断了。(本文选自《程砚秋戏剧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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