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艺术就是技术,也许我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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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戏或听戏的时候,我所欣赏的有两点:一是剧本的描写,一是演员的技术。尤其是后者,我认为是一个戏的成功或失败的最后的决定点。因此剧中人动作的姿态,说话的声调,以及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引起我深刻的注意。只要演员的技术好,能够把他所担任的特定角色的使命实现出来,纵使剧本稍差,我也有相当的满意。我之所以常向天桥、城南游艺园,以及西单商场的杂技场中走走,并且总是带着相当的满意归来,也正因为这个原故。
个人既以热心的观客自居,而且兴趣不拘一面,所以随着近数年来,话剧运动之风起云涌,各个话剧场、电影院中,也到处布满了我的足迹。
程砚秋反串黄天霸
就我所知者,中国旅行剧团为我国惟一的职业话剧团体,他们就在像北平这样盛大的都市里,历次排演着名剧本,在协和礼堂以及各旧剧戏馆里上演,而他们全体团员的生活,据说又常是两餐并做一餐,有时饿着肚子登台演剧。(这种精神确是令人钦佩的)其余爱美的剧团,又哪一个不是赔了钱干?青年会剧团虽有以赢余来发展第二次公演的计划,但结果排演了王文显先生的三幕剧——《委曲求全》——在协和礼堂以及清华大学先后上演了五次以后,所收的票价,又仅可与消费相抵。闲尝考其原因,实由于话剧的观众,十之九属于知识阶级分子和学校学生。他们都是有意识地前来观剧的。至于此外的大部分的民众,他们对于话剧,都未尝有过精神上的接近。假使不设法打入民间,使话剧变成大多数民众所拥护的一种艺术,则话剧的根基能有稳固的希望吗?
程砚秋反串黄天霸
许多人恭维旧剧,说它是“纯艺术”。在我听来,这话包含了两个意义:一、旧剧的剧本是很少可取的;二、旧剧的唱、做、表情,确已成了专门的技术,而值得人们单独地去欣赏了。它的坏处且不必说,单就技术而言,许多旧剧的老前辈,他们之所以享名,有几个不是在这个上面用了毕生之力,换了来的。仅仅因为谭先生的表演技术好,哪怕《盗宗卷》再没有趣味,观众们依然会塞满了剧场。由此可以推知,观众们是没有一些主见的;除了花钱是为的欣赏杰作,才是他们惟一的主见。从事话剧的同志,若能把握着观众的这一弱点,先从表演技术上来锻炼自己,然后再用好的剧本,在他们面前上演起来,我敢保证观众的眼睛,不是为了单看脸谱而发亮的。
中国旅行剧团演剧,我是好几次都在场的。我觉得有两位女演员的姿态表情,都还有些美术化的意味。该剧团之所以在北平站住好久,虽由于《茶花女》之类的戏码号召力大,但女演员的技术,也是一个叫座的原因。青年会剧团公演时,我也饱了二次眼福。
后采金仲荪先生告诉我:他看了《委曲求全》以后,觉得我国话剧的前途很有希望;因为该戏中如校长之类的角色,都表演得很合身份,不复像数年前的话剧,那样表演得不伦不类了。由此可见我国职业的和爱美的话剧团体,也有天才的演员存在着的。
但是,这种情形,我不能便认为满足。为什么呢?因为天才只是偶然间产生的。我觉得:在表演的技术没有被视为一种独立的学问,而为一般的话剧同志,特别提出来研究以前,我国的话剧是不会得到普遍而健全的成功的。有些人认为话剧极易于表演,只要把剧本读熟了,便一切好办了。凡是爱护话剧的人,我想都不能加以赞同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所能办的,观众也未必不能办到。演员与观众之间,没有一种专门技术的关系,作为两者间的维系,则后者对于前者,势必因轻视而远离。观众既经远离,正因为话剧是非程式的,所以它的表演技术,没有具体范围,正因为它是自由表现的,所以稍不留心,便会陷入于种种的错误。话剧的演员,假使不能使他的眼珠的每一溜视,都传达一种情绪;手指的每一指示,都代表一种意义;两足的每一步伐,都暗示一种规律;腰身的每一转动,都形成一种美姿;则此种演员,不能算得理想中的演员。因为他缺乏了基本训练的缘故。
在欧美各国,每一个舞台上或银幕上的艺员,都要经过相当时期的训练,经导演认为合格以后,然后再派定他的角色,参加排演。这使我想起旧戏的演员坐科时,那样每天被教师折磨的情形,和他们比较起来,只不过方法上的差异了。旧剧的技术训练,是以各种武功为根基。哪怕一出《汾河湾》,在进窑门的时候,若无基本的训练,做出来的身段就不好看。话剧的技术训练,也是从柔软体操开始,次及面部和身体各部的表情。我们看外国的电影时,不是常常看见:男演员两眼一翻。就可以把眼白完全露了出来;女演员的两肘一夹,就可以把腰肢旋动得比螺旋还要灵活吗?若非练之有素,能有那样效果否?
艺术就是技术:也许我武断了。(本文选自《程砚秋戏剧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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