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小城里的高级记者(完整版)

1980年代的衡水。网络图片

1980年代,衡水市区人口不过数万,说“小城”名副其实。小城里的《衡水日报》四开四版,也是当之无愧的小报。谁知这小城小报,却有几位堪称“大记者”的人,至少报社当时的政文科里就有两位,一是科长张盛金,另一位是我的同屋舍友李晓岚。张盛金是我记者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位领导。他是衡水新闻界第一个获高级记者职称的人,也是迄今衡水媒体中唯一获得过中国好新闻一等奖的人。

自1989年离开衡水,《衡水日报》的老同事中有一大半这些年再也没有见过,张盛金是其中之一。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不知何故,突然想在公号里写写他,就微信找衡水的朋友打听他的近况。朋友说,他早去世了,都好几年了。

是了,我隐约记得,前几年确实听人说过他病了。可是竟然一病不起?

我即去网上查核详情,得到的信息是,他去世的那天,正是2015年的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打听他近况的那天,竟然也正是2021年的农历七月十四,“鬼节”前一天。

怎么会这么巧?

1980年代的衡水日报。网络图片

四十年前我见他第一面时,心里有些惧怕,话都不敢大声说。他蹲坐在椅子上,抽着烟,阴着脸,笑了一下又迅速止住,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风凉话。看得出他并不是十分欢迎我。

当年的政文科在报社院内路东中间那排平房的中部,有三间办公室,两明一暗,科长就坐镇那个单间。找他报到时,我已经知道他不仅才气很大,脾气也不小,未必好打交道。我准备了很多话,防备他提问,但是全没用上。他简单说笑了几句,就指着外间南侧靠西墙那个空位说,你,你就、就在那里办公吧。

他说话有轻微口吃,且越着急口吃就越严重。人很高,也很瘦,背微驼,走路时习惯两手插在裤兜里。他的五官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秀,只是黑了些,虽看起来斯斯文文,但其实不然。他是那种性格刚毅、做事麻利、不拘小节的人。他心中经常生不平之气,所以专爱抱打不平。他最爱写小品文,擅长讽刺,笔下刀刀见血,含沙射影,嫉恶如仇。生气时骂骂咧咧,采访时风风火火,风格鲜明,快意恩仇——这样的记者现在似乎很少见了。

那时办公室只有一部拨号电话。电话铃一响,经常都是找他。他慢慢悠悠晃过来,抓起听筒,先有气无力地“喂”一声,之后电话那头大概在问“你是谁?”他立刻甩出他那句“招牌语言”:“姓张的!”我受他的第一个影响,就是接电话时或者踩凳子,或者坐桌子,然后重重地回一句:“姓胡的!”

张盛金文字功底深厚,写稿改稿,一丝不苟,采写编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不曾直接教我采访写作,我都是从他改我的稿子中默默体会。他主动找我合作过一次采访,我虽没有什么贡献,却因此“一战成名”。

且说1984年5月1日下午,快下班时,张盛金过来说:“小胡,给你个活儿,敢不敢干。”

我一愣,不知其中有何奥妙。

“今天晚上十二点整,你在办公室打个电话……怎么样,敢不敢?”

我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说:“……敢!”不就是打个电话,有什么敢不敢?

“敢?那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都得敢。”他用火柴点上一颗烟,对我笑了一下。我总觉得他笑得诡异,于是心里七上八下。

“打谁的电话?”我问。“我记一下号码?”

“不、不用记。”他一脸不在乎,“号码很短,你都知道。”

我摇摇头,等他往下说。

“119。”他笑了。

“119?”我耳旁似乎立刻响起恐怖、瘆人的警笛声,于是喊道,“打119?随便打119是违法的!”

“我让你打,就不违法。”他似乎和我谈完了,转身走向里间办公室。半路上却又返回来,用手敲打着我办公桌面,把要求一项一项给我交代明白:

“不要问为什么,按我说的做。凌晨十二点,准时拨通119,就说报社着火了。起火地点,印刷厂。说话口气一定要有点紧张,不然就不像了。但也不能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那会耽误事。”

打119时说话一定要有点紧张?这没有问题,我现在就开始紧张了。119啊,火警啊,关键是报社没有着火啊。骗人我肯定会紧张。经验严重不足啊。

见我有些心神不定,他安慰了我一句:“没事的。我人就在消防队盯着。”又叮嘱道,“谁也别告诉。半夜三更,你一人来打电话。打完电话,你去报社门口……。”如此这般,交待完毕。

今天的衡水消防。网络图片

四十年过去,此刻我早已想不起那天是星期几了。上网查了一下,1984年5月1日,是星期二。那时五一国际劳动节还不是公众假期,大家如常上班。那时的五一之夜和平日也区别不大,明显标志是机关单位会在大门口贴出大字标语,或红纸黑字,或红纸黄字,上书四个大字——“欢度五一”。也怪,年年都有人在报纸上纠正说不是“欢渡”,是“欢度”,可许多大门口的标语照旧年年“欢渡”。

我的五一之夜就在办公室“欢渡”了。后来张盛金在稿子的最后一段说,“节日的深夜如此静谧,幸福的人们浸沉在甜蜜的梦乡里。”确实如此。那时的五一之夜一点都不闹腾,小城街道暗暗,车少人稀。偶尔有零星鞭炮声传来,仿佛节日的尾声就是如此孤单。有多少人沉入梦乡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枯坐办公室等待凌晨。头顶的日光灯管白光幽幽,我看一会儿报,再看一会儿书。一会儿嫌时间过得太慢,一会儿又怕凌晨来得太快。北方的五一,春色已深,过几天就要立夏,再过一个多月农村就要挥镰割麦子了。我很想到新华路上散会儿步,或者到站前街的小饭馆喝二两老白干,可是我不能动,我得等待凌晨。

“喂,是消防队吗?请问您贵姓啊?”一会儿打119电话,不能这么开始吧。那太可笑了,拨通119,不是消防队是哪里呢?直奔主题吧!我一遍又一遍修改“电话腹稿”,设想着如何表达适度紧张情绪。记住!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笑!更不能哈哈大笑!你在报警。觉得可笑也不能笑。嗓音可略带颤音,但是不能出来哭腔。印刷厂。是印刷厂着火了,不是总编室,不是政文科,不是报社宿舍……。

凌晨时刻一点点逼近了。我站起身,边伸懒腰边走向室外,想去呼吸一下春夜的空气,让晚春的暖风稳定一下心神,以迎接凌晨的挑战。尚未走到门口,电话铃声大作。

啊?这就开始了?我迅速走回到电话旁,准备叙述警情。又一想,不对啊。这不是我打的,这是别人打过来的。难道科长改了计划?把我打119改成119找我了?

果然是科长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在消防局了,打个电话看看我准备好没有。我说准备好了,不就打个火警电话嘛哈哈。他说你别嘻嘻哈哈的;你打完电话,还要去报社门口呢,别忘了。

5月2日00:00分。时间到!我抓起听筒,颤抖着拨通了119。

竟然真有人马上接电话。我按着设计好的“剧本”直奔主题。

“我是衡水日报社。我们这里起火了。”

对方说:“具体什么位置?”

我说:“新华路某某号,汽车三队对面。”

“什么地方着火?”

“报社印刷厂。”

“您贵姓?”

“姓胡的!”

我暗暗得意:如此简单,马上就结束了。可是,接电话的人还在问:

“喂,胡同志,现在火势有多大?”

“嗯……很大。”

“请说清楚一些,过火面积有多大?”

这个问题我没准备啊。过火面积?科长也没让准备这数字啊。

“胡同志,是什么火情?燃烧的是纸还是油?”

啰嗦!我哪里知道。我真有点不耐烦了。“反正……反正你们快来就是了!”我啪地放下了听筒。

后来我才明白,人家要靠报警者提供的信息,来初步确定派多少消防车出动,准备哪种灭火手段。可当时我哪懂这些。我放下电话,边跑向报社大门外,边开始计算时间。

大门口传达室的马师傅见我深更半夜急匆匆冲向院外,和平时深夜喝酒归来的方向相反,很是纳闷,就问:小胡,什么事啊?

我说,大事。

老马笑了,说,你年纪轻轻,学点好!别老跟着李晓岚那帮人瞎混,说话没个准儿。

我心说,这回可不是跟李晓岚学,这是跟张盛金学呢。

我站在大门之外,新华路边,四下观看,只见处处皆黑,阒无人声。消防队就在新华路东头,距报社不过一公里左右。我看看表,计算着时间。已经过去快两分钟了,马上,警笛就应该响了……

说时迟,那时快——此刻用这样的套话最合适了,因为哪里还来得及琢磨新词啊——消防车警笛传来。那是一种让人毛发倒立的声音,犹如巨人嚎叫的声音,覆盖所有喧闹的声音,横扫一切声音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由低转高,腔调阴森,声震夜空。紧接着,四束强光射了过来,两辆消防车冲了过来,我站在那里,左躲警笛,右躲强光,简直找不到立足之地。正慌乱间,红色的消防车已经到位,几个车门同时打开,一对人马跳下车,迅速站成一排。其中一位消防队员跑到我面前,啪地立正,敬了一个礼,然后高喊:“同志,现在什么情况?为什么报社大门还没有打开?”

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但是,不怕,我有话对他讲。

我说:“同志们辛苦了。报社没有火灾,这是演习,具体情况你们领导都知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消防员楞了片刻,然后摇头笑了笑,马上又一个敬礼:“是!”

两辆消防车马上关掉警笛,默默开走了。和刚才的气势相比,这会儿它们掉头而去,很像打了败仗、退出阵地、满怀沮丧的战士。

我则精神头十足,和两辆消防车挥手,大有依依惜别的样子。等强光远遁,车影不见,我才发现报社大门四周早围满了人。大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看消防车远去的方向,又看看我,互相都在问,出什么事了?哪里着火了?怎么又走了?

这其中就有报社的办公室副主任徐剑荣。他被警笛惊醒,连滚带爬从报社宿舍赶到大门口,就看见我正挥手让消防车撤退的一幕。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摇头晃脑看了我半天,然后用他特有的高亢的公鸡嗓朝我吼道:“胡洪侠,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搞什么?”

我这会儿终于可以哈哈大笑了。“哈哈哈!”我说,“我在采访。”

“采访?”他气急败坏地喊,“把消防车招到报社,就这么采访?报社着火了吗?”

“没有啊!”我笑着说,“徐主任希望报社着火?”

“放屁!”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这个,这个这个,谁批准你这么采访的?”

“张盛金啊!”我得意地说。

“我就知道!”他用双手干洗了几把脸,“还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吗?你们就闹吧。”然后他朝周围还在嘁嘁喳喳议论不休的人挥挥手说,“散了散了!都回去睡觉!有什么好看的!现在这年轻人,他娘的,连救火车都敢叫……”一路骂骂咧咧回去睡觉了。

让徐剑荣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大。但是,张科长究竟为什么要安排这场采访呢?他也没明说。第二天见了我,他笑得很开心,还问我:“怎么样,好玩儿吧?他们多长时间赶到?”

我说:“三分钟。太刺激了。”

他说:“刺激?等着看我的稿子吧。”

一星期后,《衡水日报》第三版发了一篇“电话采访纪实”《天灾病祸飞来时》。我读了,连吃三惊:其一,稿子署名竟然是“本报记者 胡洪侠 张盛金”,我的名字还在前面。这怎么好意思?我是见了报才知道我参与的是一次综合电话采访,我只是打了其中一通电话而已。其二,消防车归队后,张盛金自己连夜又打了十几个电话,有的打给交通监理站,有的打给医院急诊室,有的打给县公安局。有的电话打通了,更多的打不通。他都如实记录下来,公开见了报。其三,电话“采访”消防队这件事,闹得动静如此之大,他稿子里却写得含含糊糊:“已是二日零时,记者拨动火警电话。衡水市公安消防大队值班战士立刻应声。值班干部坚守岗位,消防战士枕戈待旦。如果发生火灾,他们立即出车,奔赴火场。”为什么淡化处理呢?这样采访真的是违规?

附一:《天灾病祸飞来时》报道原文。原载《衡水日报》1984年5月8日第三版。

天有莫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你遭遇天灾病祸的突然袭击,向有关部门呼救之时,他们是否能召之即来?五月一日深夜,记者作了一次电话采访。

假如有火灾

已是二日零时,记者拨动火警电话。衡水市公安消防大队值班战士立刻应声。值班干部坚守岗位,消防战士枕戈待旦。如果发生火灾,他们立即出车,奔赴火场。

假如有车祸

零点二分,要衡水交通监理站值班电话2159,值班人员应声而出。零点十分,要衡水市交通监理所电话2798,嘟嘟两分钟后,无人接电话。

零点三十分,同时挂饶阳、武强、安平三县交通监理站。半个小时过后,女话务员和蔼而抱歉地说:“同志,对不起——这三家都没人接电话。"

假如此刻在这三个县境发生重大车祸,向监理站报告案情,须待鸡叫天明。受害者无人抢救,肇事者逃脱从容。目前已进入安全月,提请监理部门引起重视。

假如有病

零点十三分,要地区医院急诊室,值班大夫忠于职守。十四分,要衡水市桃城医院,嘟嘟两分钟,有位女同志接电话,口气生硬,很不耐烦。我们说明情况,语气缓和。问她:“怎么电话响了这么长时间,你才来接?”她坦率地说:“睡觉了。”

零点十七分,要衡水市滏阳医院,3755和3754两部机子,都无人接。

零点三十分,同时挂景县、阜城、武邑、故城四家县医院。除武邑县医院有医护人员和院长值班外,其余三县,电话均无人接。

假如这时病人危急,乡村医生又无能为力,向县医院求救护车,恐怕生死未知。

假如有案件

零点五分,要地区公安处,值班公安人员和局领导四人在位,值班司机随时待命。要市公安局,值班人员和一位副局长在岗,各科均有人值班。零点十分,要地区中级法院和市人民法院,均有司法人员和院领导同时值班。

零点三十分,同时挂三县公安局。五分钟后,有两县相继通话,均有副局长和股长值班。但时过半个多小时,那个县公安局的电话还没接通。话务员焦急地说:“要不到——没人接!"

如果这时在贵县发生重大案件,或发现流窜犯,向公安局报案,还有什么比电话快呢?

一点多钟,采访结束。记者颇有感触: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有多少职责部门时刻警惕,为保卫四化建设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尽职尽责。节日的深夜如此静谧,幸福的人们浸沉在甜蜜的梦乡里。而他们却日日夜夜坚守着工作岗位,可敬可佩!而少数在其位未尽其职,有其职未尽其责的同志,则应急起直追!

附二:张盛金获1987年全国好新闻一等奖作品

钱向金动用“拉达”轧场火烧连营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汽车能轧场

近三万元的进口小汽车成了“糊家雀”,几千斤麦子化为灰烬

6月16日下午3点多钟。在阜城县城关镇后寨村东,一辆银白色小汽车,象磨道时的小叫驴,在打麦场上“嗖嗖”地打转转——用小汽车轧麦子,村里人围着看希罕!是谁这么“现代化”?说起来,“官”还不大——阜城县建设银行副行长钱向金。

钱向金发现小汽车有轧麦子的“多功能”,“夫妻双双把家还”,去接两个孩子。钱向金是后寨村人,又是本村门婿,真是“两全其美”!车过村东场边,适逢令父轧麦。其父提出用小汽车轧轧麦子。身为共产党员、县建行副行长的钱向金,明知这么干会在群众中造成什么影响,可他唯父命是从,司机看不清进场的道路,他就“挥手指方向”:“从这边过去!”……

“拉达”轧场就是快当,气死老牛拉碌碡。不一会,一场麦子就“出溜”完了。钱向金的爱人见到小汽车轧场“多快好省”,乐不可支地说:“明儿叫王师傅来一趟,连孩子他舅那麦子也给轧轧。”夫人的“议案”,钱向金完全有否决权,但他不投反对票。在“三会一课”上,他说的那些话早忘了,碰到个人的事上又“利令智昏”了!商定16日再来为妻弟王庆明轧麦子。

6月16日下午,钱向金瞒着领导和办公室管车人员,和爱人乘“专车”回家——专程回来轧麦子。但“拉达”牌越野汽车毕竟不是轧场的玩艺,想不到转着转着,滑到了场边被麦秸掩盖的土坑里。麦秸打滑,司机用上前后加力,也进退两难。司机猛踩油门,车下麦秸冒烟起火。烈日、干柴、南风,眨眼火焰腾腾,场里无灭火设施,人们用铁锨往汽车上扔土,但“杯土车薪”,无济于事,麦场相接,火烧连营。价值29700元、才购进7个月的“拉达”车被烧得一塌糊涂,1500多公斤小麦也化为灰烬。

案发后,地区公安处和阜城县公安局干警立即赶赴现场。县委、县政府十分重视。此案已由县检察院提起公诉,县人民法院正立案审理。

(李其昌、张盛金)

(原载《衡水日报》1987年6月23日)

今天的夜衡水。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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