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读《说葫芦》说葫芦
朱家溍
好友王世襄所著《说葫芦》一书,卷首为说葫芦前言,上卷有:一、天然葫芦,二、勒扎葫芦,三、范制葫芦,四、火画葫芦,五、押花葫芦。六、针划葫芦,七、刀刻葫芦。下卷分为:一、鸣虫种类与所用葫芦,(一)缘枝类:一蝈蝈,二扎嘴。(二)穴居类:一油壶鲁,二蛐蛐,三梆儿头,四金钟。二、畜虫葫芦各部位分述。三、秋山捉蝈蝈。四、育虫与选虫。五、鸣虫之畜养。除文字中附有黑白插图外,最后部分为彩色图版一八八幅,每幅皆有详核可据之器物说明。前言和各类论述之内容,包括引自经史百家有关匏瓠之言以及园丁老圃或市井贩夫道及葫芦种种征实之语,尤以自身之经历最为翔实可贵,堪称搜罗群籍,贯穿百氏,前所未有之葫芦器专书。
当我未进故宫博物院工作以前,关于有文物价值的葫芦器我只见过一件,就是家藏的玩器中有一件范制的“康熙赏玩”款葫芦。这件葫芦属于畜虫的葫芦,但究竟是装蝈蝈的、蛐蛐的或油壶鲁的,我不具备这种判断知识,所以只泛称葫芦。我家的习惯是买许多蝈蝈,当然是在夏天,都是关在原来的笼里,挂在廊檐上听叫,买蛐蛐、金钟则放在瓷帽筒里听叫。没有养过冬虫,所以也没装过葫芦。
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北京故宫工作。在“提集”“编目”的工作中,看到大量范制葫芦器,约数百件,包括盘、碗、笔筒、尊、瓶、炉、盒、砚匣、钟楼等形体各异的器物,有康熙款和乾隆款两个时代的作品。还有弦乐器用范匏做的音箱,这类精品都是古玩店中所见不到的。我和世襄兄在故宫古物馆一起工作的期间,曾共同布置过匏器陈列室。不过当时关于范制匏器的知识,我只限于在清高宗《御制集》诗注中提到的一点点,其他文献尚未见过,可以说是极其无知,只是欣赏这些精致的器物而已。这次读到《说葫芦》,我才长了许多关于葫芦的知识。
《说葫芦》附录中有一段信修明写的魏珠故事。说他居功向雍正讨封,求赏一个城,结果将他软禁在团城。我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
关于魏珠,我曾经在懋勤殿旧藏“圣祖谕旨”档案中见过,有三条魏珠传旨的史料,“魏珠传旨,尔等向之所司者,昆弋丝竹各有职掌……(从略)”“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从略)”“问南府教习朱四美,琵琶内共有几调,每调名色原是怎么起的,大石调、小石调、般涉调,这样名色知道不知道?还有沉堕、黄鹂等调,都问明白。将朱的回话叫个明白些的著一写来,他是八十余岁的老人不要问紧了,细细的多问两日。倘你们问不上来,叫四阿哥问了写来(四阿哥即雍正),乐书有用处”。
以上三条都是针对南府讲的,从内容和语气都可以看出魏珠是南府的总管,并且也懂乐器,可以联系到传说中魏珠范制葫芦音箱的设想。不过信修明的话本质上也和其他太监无知信口开河是一样的,他们每一个人只知道自己小范围内的一点事,此外的话就不可信了。有的是听别的太监胡说,他也没有鉴别能力,也有的是他对事物的误解,就自造出一段故事。所以访问太监或宫女时,必须先从官书和档案中完全了解宫殿监都领侍管辖下全部太监的职掌和服务地点,才可以向他们提出范围内的具体问题。以信修明为例,他说魏珠当了北海团城的总管,可是根据《国朝宫史》卷二十一至二十二“官制”中开列太监职掌和分配的处所,在西苑只是瀛台、永安寺、春雨林塘、阐福寺、万善殿五处,每处设首领太监一名、太监若干名。这部书是乾隆年编纂的,其内容包括自顺治至乾隆,在这期间,团城未设过太监。我认为魏珠做过范匏是有可能的,因为南府的院落很多,树木又少,有条件种葫芦,所以当作佳话在太监中流传,在流传中逐渐产生许多以讹传讹。根据清代惯例,即使是一个太监立了功,也绝对不敢向皇帝提条件,至于要一个城的话,如果真提出来只能说明本人是疯子,也就是他的死期至矣。况且太监被处理只是皇帝一句话,用不着客气还给个总管软禁起来,按照惯例可以发到打牲乌拉,严加管束,或是交内务府所属某个庄头处铡草。至于团城承光殿,岂是软禁太监的地方?
天然葫芦,我曾经有几年的接触过程,自一九五四年家中把一座宅的大部分卖给煤炭部,自己家留一小部分,在这一小部分中穷开心,以自嘲的方式,取八景之名,并各系以诗。八景为“太平双端”(上房阶前两棵太平花)、”玉芝呈祥”(花下多白色菌,即俗称狗溺台)、“壶中天地”(葫芦棚)、“香雪春风”(老丁香两棵)、“紫云绕径”(甬路两侧植紫牵牛花)、“映日金轮”(葵花)、“槐窗月色”、“红杏朝晖”。葫芦棚在八景中最突出,因为占春夏秋三季,可以长期观赏,夏日坐棚下浓荫蔽地清风徐来,初看花,花落之后就变成全身白毛的小纽绊,渐渐长大变成绿葫芦,这期间最好看,再过些日子叶子逐渐枯黄,葫芦也接近成熟。每年收成的葫芦也有上下匀称的,也有上很小下很大的,从头至尾的全长没有太大和太小的。葫芦既贵大,更贵小,在这样标准下选择我家种的葫芦就无可入选的了。天然葫芦最小的,我只见过一件。文革前,内子仲巽有一玉钗,上面镶着一个小葫芦,只有三分长。玉钗是用碧玉做成一根竹杖形,在杖端用赤金做成绦带拴在葫芦腰,下垂一个绦结。很简洁雅致。仲巽的外祖是清代理藩院尚书,宗室寿耆,是一位榜眼公。他家住在东四九条胡同,一座宅院有花园,榜眼公有两个妹妹都不出嫁,家里人称这两位老姑娘为“五老爷”“六老爷”。这个三分长的小葫芦就是五老爷种的。五老爷是一位诗画兼能的才女,喜欢听戏,游山,栽花,养鱼等,又善于培植各种盆景。其中有两盆小葫芦,所谓小者也都有二寸来长,有一年秋天结了几个一寸左右的,其中一个最小的就是那个三分长的小葫芦,这位五老爷精心用意的保护,一直到初冬天气,每天还从屋里搬到廊檐上追太阳,总算长老了没出毛病,五老爷向仲巽说:“可惜配不上对,要再有一个一般大的,给妞镶一对耳坠子多好”。仲巽说:“您自己镶一个首饰戴两把头上,多好。您今年整生日,镶一个戳枝花,葫芦就像老寿星拐棍上挂的一样”。五老爷说:“福禄寿三星未免太俗气了”。仲巽说:“嫌俗气就别联系老寿星,东坡的诗,有:'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的句子。我给您出个主意,叫玉作坊用碧玉给琢一根竹杖形的戳枝,叫三阳金店用足赤打一个绦带结子把葫芦镶上,岂不是一件有诗意的首饰”。五老爷就照这样办了,后来五老爷终于把这件竹杖小葫芦给了外孙女赵仲巽。这次世襄兄编纂这部《说葫芦》如果小葫芦还在,当然会收入书中。
世襄兄最近正在编写鹰和狗,这又是前所未有的专书,盼望这部书早些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