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搭梯子说说我们老家的大仙儿

大仙儿在老家是个专有名词,涵盖一部分阴阳先生的职能,但又不算专业的。这种人会出现在各种仪式,比如婚礼、满月、大寿、葬礼等场合,指导流程,每一步都能说出各种讲究。主人信与不信不是很重要,只要讲出去有名堂,安排起来有秩序,一场活动顺顺当当办完,就够了。

之所以说他们不算专业,是因为这些大仙儿其实并不怎么讲究传统。我盘过道,古人婚丧嫁娶那些讲究,他们也不甚了了。这些大仙儿指导的礼仪规矩,往往全是来自于民间风俗,还会根据当地政策、天气、主人要求甚至建筑布局等等,因地制宜地做出改良和变通。所以这些大仙儿的真正特长,是设计一个可定制的仪式,再编出一套合乎情理的科儿,贴牌传统文化。

比如说吧。我们老家的殡仪馆在城郊,距离公墓大约三、四公里路。按照老规矩,遗体火化装盒之后,家属要抱着骨灰盒,坐上灵车,一路洒着纸钱和哭丧棒(贴了白纸条的高粱短杆,很轻)洒到公墓入口为止。大概十年之前吧,这条路上修了个收费站。于是每次出殡,都得提前派家属去把钱交了,杆子抬起来,灵车不停直接过去。

但收费站有一个头疼的地方:每辆灵车过都会洒纸钱和哭丧棒,一天五六次,积少成多可不得了。放眼望去,整个收费站全快被纸钱和哭丧棒淹没了,整得跟灵堂似的,也不太像话。这时不知哪位大仙儿站出来说话了:“过收费站,家属不许哭,不许洒纸钱和哭丧棒。收费站是收阳间钱的,你把阴间钱洒在这,就卡住了,死者在地下收不着。”

一句话,立刻移风易俗。

不过现在收费站撤了,这个存在不足十年的民俗,也随之消亡。

老家殡仪馆原来是一层平房。大家一般在里面守灵三天,再起灵,把棺材抬去大厅,遗体告别之后,直接送去火化,这么个流程。后来殡仪馆改建成了三层小楼,硬件得到大规模提升。每一间灵堂旁边都会有专门的休息室,有床有电视有厕所,甚至还有按摩椅。家属们守夜的时候,没那么难捱。

但这同时也带来一个新问题。如果是在二楼三楼守灵的话,棺材起灵时没法抬下楼梯。旁边有一部专门尺寸的电梯,但空间很小,基本上除了棺材,只能容纳一两个人。按照规定,应该是工作人员推进去推出来。可总有至孝至亲的家属也要挤进电梯,觉得送最后一程中间缺一截不好,为此没少发生争执。

为了避免拥挤风险,大仙儿的说法又来了:“棺材从电梯往下送的时候,只能工作人员进去,家属谁也不许陪,都给我从楼梯下去等着。你想,电梯是往下走的,你们是想老人带着亲人一块儿下去吗?”

这么一说,立刻没人闹了,都乖乖走下楼等着去。

我奶奶和我爷爷的葬礼,都是同一个大仙儿操办的,可巧他还是我爹小学的同班同学。正好这次赶上大降温和疫情,我爹对他说我们兄弟姐妹也都六七十了,别折腾活人了,怎么简便怎么来。大仙儿就召集亲属们,说:

“很多规矩,其实都是给活人看的,怕人家说闲话。现在有人说你们不孝吗?没有对吧?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你们尽了孝心没有?有对吧?那就得了。你们老爷子一辈子清清白白,没麻烦过别人,他身后肯定也不希望子女为他冻出个好歹。你们身体健康,家庭和睦,老爷子就走得安心了。”

他既然这么说了,大家也都达成共识。

其中有一个起灵流程。按照规矩,我作为长孙扛着灵幡,要走在棺材前头,每走三步回身磕一个头,一直走到遗体告别大厅,几百多米的距离。那天赤峰零下二十七度,可人在悲恸中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我一心想着多磕几个头,甚至觉得越是折磨自己,越能压制心中的难过。

大仙儿过来,跟我说:“今天外头太冷,不磕了。你是在老爷子棺材前面带路的,磕一下地上就一个坑,坑坑洼洼,老爷爷子上路走得不稳当。你听我的。我喊你,你就回头鞠个躬。” 我那会儿有点恍惚,就答应了。起灵的时候,我扛起幡来往前走,听见大仙在后头喊:“一回头,眼泪流;二回头,心中愁;三回头,朝前走;四回头,去仙游;五回头,莫怀忧;六回头,送到头。” 喊到第六回,遗体告别大厅就在眼前。他就喊:“家属送到头了啊,老爷子从此一去不回头。”

礼成。

我不知道这是他现编的词儿,还是早准备好的。但这套说辞还真是因地制宜、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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