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中的云南明末社会生活

云南是中华版图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自汉列郡而治以来,便以艰险难越而使内陆人望而却步,但历代统治者仍把它作为风水宝地,对其施行各种影响。“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便是这一历史进程的高度概括。在中央王朝开发云南的同时,一些不惜生命的人——蛮荒世界的独行者,从汉代至清代连续不绝的在云南游历考察。在这些众多的英雄中,徐霞客便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一个,他的《游记》包罗万象,已成为我们民族的文化精品,并向我们现代的人昭示着科学探索的不屈精神。徐霞客奇人,《游记》奇书。读其所记,登危崖,历绝壁,涉洪流,探深穴,冒风雨,行密林,忍饥耐寒,克服挫折;因所求者,绝非游山玩水,流连忘返,而是考察山川形势,寻脉胳,穷源要,耳闻目睹,悉其底蕴。……对于社会生活记所见闻,据实书明。逐日记其考察所得,实难能可贵之著作。(注:方国瑜先生之语)带着献身科学、热爱自然的精神,面对着云南的造化自然:滇池洱海的明月,玉龙鸡足的祥云,金沙澜沧的雄浑……,还有那种种的特异文化,徐霞客向我们展示了明末云南社会艰涩而又让人目滞的谜面。《徐霞客游记》深藏着如此之多的奥秘,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仍时时带给我们惊讶奇妙的景观。

一、云南明未时期的农业经济

明代云南处在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期,是农业经济大飞跃的时代,《游记》实录了这一经济变革的情况。

云南文明发展有着自身的特殊性,以农业经济来说,农耕、渔业、畜牧业遍布云南的山川湖泊、坝子草场,从历代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延续性。樊绰《云南志》、《马可波罗行记·云南行记》都曾记述了滇池、洱海、滇中、滇东地区的农业发展状况,如水田的一年二熟、二牛抬杆、水利建设情况等等,而云南其他地方则不可同日而语。而到了《徐霞客游记》中云南农业经济已是一个飞跃。就以唐宋之间远远落后于滇东的滇西北地区而言,《游记》载,在鹤庆、丽江交界的三岔黄泥冈东北,“坞盘水曲,田畴环焉”;方圆里,“陇北平畴大开,夹坞纵横”;而三生桥“西北行平畴间矣”;川甸是“桃柳缤纷,为之引满”;七和“漾共江出峡而下,盘其簏,峡中始环垒为田”,并有“水田夹江”的情形,冯密则是“盘陇成畦,辟田甚广”。徐霞客记实描述了水利灌溉田地的“盛果”。如今只要稍微留心,在许多地方还能看到《游记》所述的堤坝、沟渠、堰塘以及那些随处可见的各种形式的空中引水渡槽。

二、雏形的工业

谈到云南明未的雏形工业,它当是从手工业发展起来的,但从徐霞客游记中的描写来看,当时很多的厂已经不是单纯的手工业小作坊了。如“盘西山之嘴,始复见姊妹山北倚,而前壑之下,炉烟氤氲,厂庐在焉。遂五里而至厂。厂皆茅舍,有大炉、小炉。其矿为紫色巨块,如辰砂之状。”显然采矿炼矿合二为一,其规模是不会太小的。这种记述同《云南志》、《马可波罗行记》仅说云南的物产不同,这可以看出它绝不是手工业,而是一种按现行的话说,是早期的“乡镇企业”。徐霞客描述了明末云南雏形工业的分布情况,现云南的许多工业发展基地大体也就是如此分布的。如南北衙、明光六厂、炉塘厂、安宁盐井等等。

三、城市商业的勃兴

城市商业是文明的象征,对整个社会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徐霞客游记》透视出了云南那个时代城市商业的勃兴,让我们看到云南城市商工甚众的现实生活图景。

《徐霞客游记》让我们跨越三百多年的历史,使我们真切地走近了云南许多的商业城镇。“余乃仍由西门西向一里半,入演武场,俱结绷为市,环错纷纭。其北为马场,千骑交集,数人骑而驰于中,更队以觇高下焉。时男女杂沓,交臂不辨,乃遍行场市。……为饮于市,旦觅面为饭。观场中诸物,多药,多毡布及铜器木具而已,无足观者。书乃吾乡所刻村塾中物及时文数种,无旧书也。”其盛景繁荣从中可略见一斑,就连徐霞客老家村塾中所刻的书籍在远隔数千里的边地云南城镇也有销售,中原与边地一体相连。徐霞客也写了大量少数民族的易物方式,“惟茶山野人间从此(滇滩关道)出入,负茶、蜡、红藤、飞松、黑鱼,与松山、固栋诸土人交易盐布”。这是一种不平衡,反映了云南早期商品交易的巨大反差。《徐霞客游记》中也大量记录了乡村集市,包括赶街的时间及米价、油等等众多的物产,以及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的情况。

四、儒道佛三教
云南儒、道二教滥觞汉唐,而佛教的传入也不会晚于唐代。徐霞客到云南,几乎游遍了云南的大寺名刹,同很多僧侣交往,可以说宗教人物的记载是其人物记述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陈垣先生所撰《明季滇黔佛教考》,方国瑜先生所撰《新纂云南通志·宗教考》都引用了《徐霞客游记》有关宗教的材料。陈坦先生说:“今欲考滇黔静室及僧徒生活,《霞客游记》为最佳史料。”不独于此,《游记》所记寺庙,均是从宏观和微观入手,使我们得到一份难能可贵的明末云南寺庙建筑图,虽然现今有很多寺庙已毁,但通过《游记》我们仍可窥见全貌。当然《游记》也说了儒、道、佛三家在云南的关系及其兴衰的历史,并从僧侣的现实生活中切入,记录了他们的生活、心态、善恶和遁入空门的社会背景。
五、社风时尚

明末社会,一切都呈现出萧条,外表虚假的繁荣,包裹不住一个王朝的覆灭和一个行将就木的封建社会。一切都是回光返照的景象。《游记》是这样记述丽江木氏土司的生活:

初一日,木公命大把事以家黑香白镪一两来馈。下午设宴解脱林东堂,下藉松毛,以楚雄诸生许姓者陪宴,仍旧以杯缎(银杯二支,绿绉纱一疋)大肴八十品,罗列甚遥,不能辨其熟为异味也。初二日,……所馈酒果有白葡萄,龙眼、荔枝诸贵品,酥饼、油线(细若发丝,中缠松子为片,甚松脆)、发糖(白糖为丝,细过于发、千条万缕合揉为一,以细面拌之,油而不腻),诸奇点。

初五日,……致油酥面饼,甚巨而多,一日不能尽一枚也。

初六日,……遣人馈酒果,有生鸡大如鹅,通体皆油,色黄而体圆,盖肥之极也。  十日,……肴味中有柔猪牦牛舌,……(柔猪乃五六斤小猪,以米喂成者,其骨俱柔脆,全体炙之,乃切片以食。牦牛舌似猪舌而大,其脆有异味。惜余时已醉饱,不能多尝也)。  这就是明末上流社会的写照。相对的则是人民的生活,《游记》如实白描:“卧无衾茵”,衣服止用麻布,饮食味薄,一岁所食圆根半之,圆根即蔓箐也。贫家食盐之外,不知别味。”“麦秋一月而饥,……蔬食菜羹并日而食,习以为常而莫知改也”。很多老百姓“囚发赤身”,“晚负下山鬻以为餐”。这就是明末社会的时尚。

六、少数民族生境

如果写云南的书,不写少数民族,那么此书不算成功之书。《游记》实录描述了徐霞客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所见所闻,这是一幅明末社会云南少数民族的生活图。

说白族,“榆城有观音街子之聚,设于城西演武场中,其来甚多。自此日始,抵十九日而散,十三省物无不至,滇中诸彝物亦无不至。”

说彝族,“茅舍低隘,牛畜杂处其中。”“所居皆茅屋,但不架栏,亦椤椤之种。俗皆勤苦垦山,五鼓辄起,昏黑乃归,所垦皆硗瘠之地,仅种燕麦、荞麦而已,无稻田也。” 

说傣族,“晚稻香风,盈川被陇,真边境之休风,而或指以为瘴……”,“架竹为巢,下畜为巢,而上托爨卧,俨然与粤西无异”。

说纳西族,“先是木公与余面论天下人物,余谓:'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见,亦不易求,’因问:'可以亲炙者,如陈、董之后,尚有人乎?’余谓:'人品甚难。陈、董芳躅,后来亦未见其继,即有之,岂罗致所及……’”。

《游记》所涉云南少数民族达十余个,其记述简约准确,有“民族志”的特色。如果我们将其与今天诸少数民族的生活进行比较,就会更加珍惜徐霞客给我们留下的文字。

七、人与自然的和谐

《徐霞客游记》并不是渲染云南的稀奇古怪,而是对大自然的奇妙及人类智慧的真正礼赞。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说水,“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草间舟道甚狭,……”“观其灵泉,不出于峡而出于脊,不同崖外而出崖中,不出于穴孔而出于穴顶,其悬也,似有所从来而不见,其坠也,曾不假灌输而不竭,有是哉,佛教之神也于是乎征矣,何前不遽出,而必待结庐之后,何后不中止,而独擅诸源之先,谓之非'功德水’可乎?”绝妙好词,淡则“真水无香”,浓则情融于其间,人耶?水耶?说山“琼台中悬,已凌灏爽。玄矢上透,更转虚灵。栈壁排云出没于烟霞之上。所称群玉峰头,瑶池月下,仿佛在天。”“北瞻雪山,在重坞之外,雪幕其顶,云气郁勃,未睹晶莹。西瞻乌龙,在大壑之南,尖峭独拔,为大脊之宗,郡中取以为文笔者也。”寥寥数语,道得真实而明白,大仁大智会于徐霞客一身,行于自然,得益于自然,同自然和谐相处。他歌颂“远既莫闻,近复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的自然杰作,他认为“山之有景,即山之峦同所标也。以人遇之而景成,以情传之而景别,故天下有四大景,图志有八景、十景。岂天下之景,数仅诎于郡邑乎?四乃拨其尤,十乃是其数也。若鸡山则异于是,分言之,即一顶而已萃天下之四观,合言之,虽十景犹拘郡邑之成数也。”自然因人而显名,而有生命,但同时也因人而恶其名。

前面我们把《徐霞客游记》描述的云南明末社会状况简要的勾出一个框架。今天,云南怎样才能变成旅游大省,形成自己的“无烟工业”,让云南这个拥有众多民族的省份为祖国多做贡献,这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明代徐霞客用他的文字描述了当时的云南社会,但只能是“长叹”,而今天,四千万云南人民将会使云南改变面貌,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原载于《思想战线》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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