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后悔自己作死了自己
凌霜降原创小说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分开
1
嗨,林沐之。今天马萨诸塞州的阳光还好吗?
北京下雨了。我也有点儿不好。
又死过去一回一样。但又活过来了。
所以,我想你了。
梁小姐刚才离开关上门走出病房的时候,我看到她在抹眼泪了。
林沐之,很抱歉呀,我又把你妈妈弄哭了。
你会很生气跑回来揍我一顿吗?如果你同意揍得轻一点的话,我很愿意接受惩罚。
因为我很想见你一面。
我好没出息呀,竟然宁愿被你揍也想和你见面。
真不像是二十一年前能够霸道地决定是否留住你的小命的人。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周末的清晨,早饭我吃了火腿和煎蛋,很美味。然后前一天放学的时候梁小姐给我买的小仓鼠还活着,我吃着零食给它们喂坚果,他们啃着杏仁咔哧咔哧很欢乐,我的心情也难得的很欢乐。
梁小姐轻轻地敲了敲我大开的房门,问,我能进来吗?
她穿一件米白色的有粉蓝碎花的长裙子,很苗条很美。
这些年来,很多我与梁小姐相处的细节我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是那天清晨的情形我却记得很清楚,仿佛在那一个瞬间,命运的齿轮卡的一下,就卡进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刚刚好合适的卡槽里,从此轮回转动毫无瑕疵。
那时候我八岁,上小学了。是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但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知道自己很幼稚却又总认为自己很成熟的小屁女孩。
梁小姐在得知自己怀孕时,还未告诉父亲之前,就一本正经地选了一个心情不错的早晨认真而又小心翼翼地来问我:“婷之,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来帮我做决定。”
她问我是否愿意家里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她真的问得很认真。
2
自从梁小姐在我六岁那年她成为我的继母后,我就开始变着法儿折腾她,我知道她是护士工作三班倒很忙,可我非要她每天亲自接送我上学,要不我就不上学。
她给我做了我爱吃的烧鸡腿,我非说味道不对不肯吃饭,非逼着她天黑了还要跑几站路去超市重新买回来再重新做一次我才肯吃。
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乐此不疲地坚持了好几年。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理所当然毫无愧疚,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父母离异后母亲一走了之再也没出现过的现实压榨掉了童年的小孩,我有权利要回一些什么。
我在家人“唉,没娘的孩子可怜呀”的同情心的纵容下几近横行无忌。
但我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而已。我那样刁难梁小姐,也不过是想得到她的重视。
我父母的婚姻明显是个错误,生下我后母亲头也不回地弃我而去后,家人纵容我,但缺少真正的爱与重视。
我喜欢梁小姐一本正经地像商量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一样,来问我晚餐吃鱼还是吃肉好,或者包子的馅想吃绿豆沙还是红豆沙之类的问题,以显得我真的特别重要。她很认真地对我进行一些诸如讲卫生懂礼貌之类的批评教育时,我也会变态地觉得做错事了被批评其实不算太糟糕。
是的。我渴望被重视渴望有一个不是纵容我的人认真地管教我。就像别的妈妈管教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一天早上,她很认真地让我决定你的命运。
我当时心情真的很不错,又或者根本没把她的问题当成一个问题,所以,我用一种决定晚餐吃不吃红烧鸡腿一般的语气,轻松地决定了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个弟弟吧。”
3
林沐之,我觉得命运一定有一只无所不能的翻云覆雨手。它早就了然我的生命轨迹,于是安排你出现,与我扶持,承我的意,让我此刻不那么害怕将很快将永远地离开父亲和梁小姐,因为我知道还有你。
我偶尔会想,真幸运你来的时候刚刚巧。其实如果再晚几年,依我越来越自私霸道的性子,到了最叛逆的时刻,我的回答必定会是说:“你们只准养我一个。”
而父母,也会在我的哭闹与坚持下无可奈何地放弃你。
所以梁小姐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很讨厌,明明知道家里所有人都在期望她和父亲能够有一个孩子,明明知道我小小年纪就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她居然来让我替她决定一个小生命的去留。
万一,我的回答是否定呢?
唉,林沐之,我没出息地觉得后怕,都不敢去想,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
人长大,就是一个不断地推翻自己的过程。
当你一点一点地把梁小姐的肚子涨大的时候,我仍毫无感觉。
因为这个孕妇很是白莲花,不管我对她多冷漠,她都对我一如既往地好。
某一天,我看着她一手抚着大肚子一手提着重重的购物袋上楼的时候,我顺手替她提一盒我吃的雪糕或者酸奶。她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婷之,谢谢你。”
我都不想看她的脸,有什么好感动的。
我努力地将自己的神经磨粗,大概是下意识地害怕你出生后将会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为数不多也不够恳切的那点宠爱。
我冷着一张脸,不肯将手放到她的肚皮上。梁小姐说你在里面打拳。我无由地妒忌她说这一句话时脸上所展现出来的那种极致的温柔的爱。
我也妒忌父亲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乐呵呵地假装与我有话说:“婷之,今天弟弟有没有踢你?”
你当然没有踢我。因为我根本不接近你。
4
我后悔了。
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发现除了我,所有人都在欣喜地期待你的到来。
而我,出于我的高傲与自负,我不想在我说了允许你的到来之后又大吵大闹地反悔,那很丢人。
我对你的感觉是复杂的,每当我看到你呆在梁小姐的肚子里为了我忙进忙出的时候,我高傲地藐视你:没有我,你连呆在她的肚子里的机会都没有。
可每当亲友们关注你的时候,我又伤心地怨恨你:你会抢走这一切。
对于你的到来,我真的真的并不开心。
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写完作业后百般无聊地发现,梁小姐在沙发上睡着了。秋天的下午是那样安静,我甚至能在那些透过窗帘的阳光下看见她衣服下的肚子在一下一下地动,我悄悄地走过去,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砰!你到底是给了我一拳还是一脚?我吓得往后一缩,碰倒了茶几上的果篮,然后,也惊醒了梁小姐。
梁小姐站起来,扶起坐在地板上的我:“怎么了?撞哪儿了?”我还没说我怎么了,她忽然哎哟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那时我觉得我遭遇了人生中最惊恐的一幕。我以为她要死掉了。因为她痛得跪倒在地,一句“快打电话给爸爸”都分成了三次才说完。
我吓坏了,打电话给爸爸,我哭着说:“爸爸快回来。妈妈要死了!”
那样紧急的情况,以至后来连梁小姐自己都忘记了我曾经叫过她一次妈妈,而我自己也刻意去忘记我曾叫过她妈妈。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早熟,也不想让人知道我只是渴望被爱,更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得到爱时不是不知道感激,只是没有学会表达。
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叫她做妈妈,而只叫她做梁小姐。并且对于自己坚决地教你不叫她妈妈而跟我一起叫她梁小姐这件事情毫无后悔之意。
甚至为此得意洋洋好多年:哈哈哈你们都是渣渣儿,全世界林沐之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5
梁小姐生你时是难产。
后来所有人都说,如果那天不是我在家,那就母子难平安了。
我隔着护理病房的玻璃看你,很惊奇,那个大大的肚子,变成了一个丑丑的婴儿。
我趁着没人的时候,才对你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喂,我救了你两次,你以后要什么都听我的。”
我有一个弟弟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成为真实的时候,我害怕了。
你从婴儿开始,就是一个情商超高的家伙。你的第一次笑,是对我。不但对我,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永远露出无邪的笑脸。
在亲友们对你的夸奖中,我被海一样的失落淹没,我从一个自私的小孩变成了一个自私又黑暗的姐姐。
我从不抱你甚至不亲近你,我用我认为我能做到的独特的方式对你进行拙劣又幼稚的报复,比如悄悄地把你的尿布扔掉,倒掉你的奶粉或者趁大人不注意狠狠地捏红你的脸。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可你似乎抢走了所有人对我的宠爱。我幼稚地发誓,我一辈子也不要理你,我要长大变得很有本事,然后离开家,再也不要和你们联系。
我从一个缺爱的女孩,长成了一个觉得自己更缺爱的自私每天都板着一张全世界都欠我许多的脸的青春期叛逆少女。
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叛逆期长得让我现在都好后悔。
在我从不曾正眼看你的岁月流逝中,你由一个丑丑的婴儿,长成一个帅帅的小男孩。
6
在梁小姐的鼓动下,你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姐姐。
你第一个认识的字也是姐。你喜欢电视上画册上所有像我一样扎着马尾的女孩。你十分崇拜我。经常挂在嘴上的话是:不,像我姐姐这样才好。或者,像我姐姐那样才棒。
五岁的时候,你会用相亲相爱造句了:姐姐和我相亲相爱。
姐姐和我相亲相爱,这其实只是你的愿望。
我耻于承认自己有一个弟弟,在学校里以自己是独生女自居,梁小姐偶尔带着你一起来接我,我会装做根本不认识她,回到家会给她好几天冷脸。
你七岁的时候,为了能考上好一点的大学,我开始上学校的晚补习。每天回家的时候,天大都黑透了。
梁小姐比较担心我的安全,但她实在没有时间每天都来接送。我觉得没关系,反正离家也不远。而且那时候我是全班最高的女生,长得又壮,我不觉得我会有什么危险。
梁小姐在餐桌上提了两次安全问题,某天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居然发现你等在我的校门口,你背着个大书包,又瘦,又小,飞快地跑过来:姐,我们快回家吧,我都快饿死了。
你四点半就放学了。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也就是说,你等了我整整三个小时。
我骂你:“不要叫我姐姐!”然后抬步走在前面,你的小短腿没跟上,过马路的时候我也没有等你。
林沐之呀,那时候小小年纪的你,是怎么忍下我那些臭脸的?现在我每次看到自己中学时期的照片,都恨不得坐时光机回去甩那个摆着一张全世界欠我的臭脸的女孩一个大耳刮子。
7
那天之后,你放学后便自己跑两站路到我学校等我下课一起回家,偶尔会哄得门卫放你进门卫室里写作业。
南方潮湿闷热的晚夏,傍晚的蚊子是惊人的,你的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蚊子叮的红疙瘩。我心里虽然觉得安心,但嘴上骂着你笨,不肯放下我的冷脸。
偶尔会遇见我的同学,她们都说:嗨,你的小护花使者挺帅。
我说,只是邻居家的小孩。
你问我,为什么说你是邻居家的小孩。
我很直接地告诉你,因为我的妈妈不是梁小姐。
八岁的你的回答是:但是你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呀。
这就是我讨厌你和梁小姐的地方,你们为什么总能像棉花一样消化吸收掉别人自我保护的刺,为什么会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受伤。
一定是因为梁小姐比我的母亲得到了更多的来自父亲的爱。一定是因为你得到了比我更多的爱。一定是。梁小姐有我母亲没有得到的东西,你有我不会得到的东西。
我真的真的很妒忌。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你跳级上了中学。
每一次家庭聚会,大家都使劲儿地夸你,夸得梁小姐的眼睛都是弯的,大家还很心疼你小小年纪能不能适应初中生的生活。大家也使劲儿地夸我,说我考了个好大学将来一定有出息。
可有什么出息能比你这种十岁就跳级上了初中被称为奥数天才的小男孩更有出息?
我敏锐地感觉到了亲戚们的敷衍。
梁小姐亲切,勤快,会说话。你也是,不但学习成绩比我好而且小嘴甜得每个人见了你都恨不得给你全世界。
我愈妒忌,脸便愈冷,性情也便愈难以接近。
据说我像我的母亲,自私高傲到没有礼貌,从不肯对父亲的亲友们好好说话,整天板着脸不理人不讨人喜欢。我想如果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他们都不屑于敷衍我半句。
8
大一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回过家。暑假的时候,借口要旅游长见识,宁愿一站一站地去租住青年旅馆,也不想回家去看你春风得意的脸。
你做为那一年的少年奥数冠军上了电视。
那个暑假我走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苦,却咬着牙告诉自己说别想家,有什么好想的。我和路上认识的男生谈恋爱,日夜颠倒地看书写字,写旅行笔记,写博客,写书写剧赚稿费,标榜自己是最有才的文艺女青年。
还真让我混出了一点小名堂,至少,大二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梁小姐打到我卡里的钱。年底的时候,我一次性把梁小姐寄来的学费生活费给她存了回去,还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我自己挣钱,你的钱留着培养你的儿子吧。
梁小姐沉默半晌,我猜她大概落泪了。然后你接过电话,有些无奈又有些像大人哄小孩那样问我: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说,那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
然后啪地挂掉电话眼泪簌簌而下。
大二整整一年我也没有回家。借口要打工要旅行,生活更加日夜混乱与颠倒。
我的关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疼的吧,发烧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但我不以为意,人生反正已经很糟糕了,所以恣意最好,会不会更糟糕管它呢。
父亲,梁小姐,还有你,都经常打电话,让我抽空回家去。
甚至你和梁小姐一起挤着春运的列车来到学校,想接我回去一起过年。
我不。
甚至连祖母过世,我都没有回去见最后一面。
林沐之呀,我的叛逆期真是长得可笑。我这样纠结的人,就是这么讨厌。明明很渴望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假装不屑一顾。明明可以把生活过得很顺利,非要自己作折腾得鸡飞狗跳也不肯认错。
9
大三那年夏天,梁小姐与父母陪你来北京比赛,顺便来看我。
那天我在发高烧。为了不让你们看出来,我往衣服上洒了不少白酒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梁小姐看到我的样子,急得就快要哭。父亲雷霆大怒,说要让我休学回家去。
只有你什么也没说,看了我好一会儿之后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问:姐,你是不是在发烧?
你有些长开了。才十三岁的少年,个子像竹节一样拔着,一张脸眉目俊朗,笑起来温润如玉十分讨喜。
我心里很酸,但却硬硬地拔开你的手:酒喝多了就这样。人也看到了,你们走吧。
你没说话,反而笑了:姐,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呀。
你说要走也行,先去医院退了烧再说。
梁小姐过来与你一左一右地扶我,我十分不适地挣扎,大吼说:我自己能走!
我从没与你们亲近过,这种类似扶持又类似拥抱的接触让我震惊而又惶恐不安,我知道自己一直渴望与你们亲近就像普通的亲生的家人一样,但我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并不是梁小姐的亲生孩子,父亲与家人也并没有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我。
为了避免失去而最好不要得到。这就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领头去了学校附近的小诊所,医院给我打了退烧的针,喝了解酒的葡萄糖水,又开了些消炎药。
烧退了。你们也被我赶走了。
我在屋里泡一碗方便面的时候,收到一条你从火车上发来的短信:姐,好好照顾自己。
林沐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天我吃着泡面,竟然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10
我的病,是你最先发现的。
我不知道你关注了我的所有的网络ID,包括那时候刚刚兴起的微博。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晒了我皮肤上的红斑,开玩笑说像不像网络小说里盛传的红斑狼疮呀。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真的得了这个病。
我以为关节痛不过是类风湿,毕竟我为了显得瘦一点有文艺女青范儿再冷也只穿一条裤子。我以为发烧不过是生活作息不规律体质下降总是感冒。而被太阳晒个红斑不过是皮肤过敏。
我才二十三岁,嫩着呢,人生可以随便我折腾。
那条微博发布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你和梁小姐便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一如既往地很讨厌梁小姐眼睛里那种同情满满的泫然欲滴,直接问她:喂你在我面前就不能不要这么白莲花吗?
你十五了,又高了许多,已经比一百七十公分的我高出大半个头了,俊秀的眉目里透着变态的天才少年独有的成熟: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好说话呀?
我一掌过去拍歪了你的脑袋:出息了来教训我了?
打完之后,我自己都有些惊惶,觉得自己是不是用某一种方式表达了对你的不见外,或者说,是亲昵。
你愣了一下,忽然贱贱地笑:对呀。我出息了。你说说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你才有病呢!
我是真觉得自己没病,吼了一句后,觉得胸口发闷肚子发胀,随后,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
我愣住了。你也是。梁小姐那种做了一辈子护士的人,竟然吓得软了过去。
11
确诊之后,梁小姐一直在哭。医生制定治疗方案的时候,是你在办公室里拍板的。
随后梁小姐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把钱全拿来,能借也借,尽快把家里的房子卖掉。
高二那年父亲生意失败欠了许多债务,一直没有还完。家里一直就靠梁小姐的工资撑着。
我没想到,父亲真的吭都没吭一声就把房子给卖掉了,而且还借了亲戚好几万,带着一包行李就来了北京。
梁小姐也把工作给辞了,在北京重新找工作,就因为确信北京的医疗条件最好。
最初的一个月里,我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一样,看着你们为我一团忙碌,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笑话!我在那些骗人的网络小说里瞎编的故事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不可能!这一定是做梦!
我在这样的意识里好长时间都冷冷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内心的不满与高傲像地底下的岩浆一样涌动。
钱大把地花了出去,治疗效果好像也还可以,我故意忽略好几次你从卫生间里出来时红着眼睛的细节。
幸运的是,我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梁小姐和父亲都很高兴,你亦然。
有天我醒来,听你跟梁小姐聊天,你说幸好你关注了我的微博,幸好发现得快。
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到底是哪一根筋不对,当时竟然会觉得你们很是假惺惺很是讨厌。竟然觉得病有什么可怕,死有什么可怕,人生本就只该宽阔灿烂不该长久平凡。
我直到现在都好后悔,出院之后,我没有好好地继续接受治疗,而是去追求什么人生宽度,继续没日没夜地做我的文艺女青年,搬家了拒绝告诉包括你在内的任何家人,一边吞止痛片一边去高原旅行。
有句话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林沐之,我呀,我好后悔自己作死了自己。
12
十六岁的你考上了医学院。在邮箱里给我发你的录取通知书,只写了一句话:姐,撑住,我会救你。
你为了找我,甚至学会了破解IP地址之类的黑客技术。很多次或者你或者父亲或者梁小姐都找到了出租房的门口。我有时候不肯开门。有时候黑口冷面让你们不用管我,我好得很。
玻璃很硬,但是易碎。我就像一块玻璃,觉得自己没有裂痕才珍贵。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我最大的裂痕。
父亲讨厌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也讨厌父亲。我是不幸福的产物。
父亲喜欢梁小姐而梁小姐也爱父亲,你是幸福的结晶。
我有的本来就不多,你的到来抢走了所有,包括亲友们对我仅剩的一点敷衍。
这个裂痕多么的大多么的刺痛,痛得我觉得你们为我奔忙为我心痛的模样都假得要命。比如说,你考什么医科大,你又不喜欢。谁要你救。我生死有命关你什么事。
我的嘴硬可以撑很多年。但可惜被我过份折腾的身体比我的意志更早地被病毒击垮。某晚夜归,吐血的我被一个好心多事的出租车司机送到了医院,我晕迷的时候,他们根据我的身份证,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与我的名字最相近的名字林沐之。
病危通知单是你签的。
我醒来的时候,修整了情绪,很无所谓地对你笑:不好意思呀,没死成。
你手里的纸杯瞬间成了一团废纸,你说:林婷之,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幼稚?
那是你第一次用愤怒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发现十八岁的你,气质里竟然有了一个男人的沉稳与坚韧。
你说:你是我姐。是爸妈的女儿,你是我们的家人,你要是死了,我们都会痛不欲生,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呢。
13
那一天我答应了跟你回家,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折腾不动了,自己一个人死在出租屋臭了才被人发现好像也有点太丑也太惨。
其实我也是想看看,经济已经很窘迫的你们,会在多了我这个超级大负累的时候,所谓的家人亲情能撑到几时。
我那时候断定,亲情的最终面目一定是支离破碎的。
但最终我却一点一点明白,支离破碎的只是我的自私与固执而已。
家是两居室,我占了大房间,梁小姐与父亲住小间。你睡沙发。
房子很小,尽管梁小姐已经尽力,但仍显简陋。所有的钱都打算用来给我治病,梁小姐和父亲不肯浪费一分,你亦然。
十八岁的高大男孩子,穿着唯一一双谁也不知道已经磨破了底的鞋,每天回家小心翼翼地放好不想让父母和我发现它已经烂得就快不能穿。
我在网上给你买了一双,名牌的,花了九百多。我装做不在意地连盒子一起扔过去给你,以为你会惊喜,没想到你皱着眉头看我:姐,你就不能病好了再浪费钱呀?
别的帅气的男孩的十八岁,大概都在耍帅泡妞研究着怎么穿怎么玩才显得潮吧?只有你,那么俊秀的一张脸,穿着永远好像只有一套其实也只有两套换洗的牛仔T恤破球鞋在上学,也在打工。
那天你说,你打算考全额奖学金出国,因为医生说,目前没有更好的技术和药来有效控制我的病情。
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软得都不想说话,但嘴却硬,说别看你得过奥数冠军,人外国大学可不吃这一套。还想要全额奖学金呢想得这么美。
你摊摊手说: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说拉倒吧,梦想都是用来破灭的。
其实我想说的是,别担心,你想去,我送你。
14
其实我偷偷存了一笔钱,当初没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只是觉得有钱才有安全感。我想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有一笔钱呀。想得自己好可怜的样子。
但回到家之后,我慢慢就不觉得自己可怜了。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吐血,过去两年我的放任让股骨头急速坏死最后站起来都不能了。
每次发病的时候,难以忍耐的疼痛让我几乎疯掉,我会疯狂地大叫,说让我死吧我不熬了。
于是,我一次一次地见到了梁小姐割心剜肉的号啕大哭,一次一次地见到了父亲恨不得替我痛的老泪纵横。第一次见到了十八岁的你眼睛含泪却强忍着绝不肯哭忍到全身僵硬的样子。
你们一天一天地被我的病折磨,就像原本血肉丰满的人,被无形的疼痛风干,精神像一根丝线般吊着,却又不得不像铜墙铁壁一样坚强,以便迎接再一次又再一次地接到病危通知书时的绝望。
自从我确诊那一次之后,我便很少见你红了眼眶出现在我的面前了。父母已经为我精神憔悴得就像一张被烤过的纸张,随时有可能会被碎成粉末。
你大概决心要做那个支撑他们也支撑我的人,你会讲很多笑话哄父母和我开心,随口都会说出轻松的励志箴言。
为了省钱,每次大量吐血之后,你都会输血给我。
我们不是一母同胞,血型却惊奇地吻合。有次抽血的护士开玩笑说:姑娘你现在身体里的血基本都是你弟弟的了。
我看着你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好自私。
其实我才不是那个可怜的人,真正可怜的人,是看着我任性不懂事地挥霍自己折磨自己的你们,看着我病我痛恨不能身替却无处着力的你们,看着我一点一点地衰弱下去有可能哪一天就不会再醒过来的你们。
特别是你。
你才十八岁。从三年前确认我的病的时候开始,你就不再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少年了,而慢慢地成为了支撑这个家的男人。
你是被我一次又一次濒临死亡绝望时,父亲与梁小姐仅存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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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因为疾病摧毁了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与父亲,与梁小姐,与你的生离死别,也摧毁了我自以为是的意志。
我的硬脾气终于决定与内心的渴望妥协。
我开始夸奖梁小姐做饭特别好吃,试着接受她的拥抱,也试着去主动拥抱她。
我陪父亲下棋,聊起和你小时候的事情,笑着说起我当初的妒忌,请他原谅我多年来的幼稚。
梁小姐又哭了。
父亲一直都不作声,只是一直点头,我看到他假装喝水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泪。
我也和你聊天,我说林沐之你什么时候才能考上哈佛呀,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呀,我还急着去谈恋爱呢,别等我好了都变成老剩女了。
你说:姐,你变成这样我好不习惯。
我说你是受虐狂呀我不摆冷脸你就不舒服。你笑着不说话,那天晚上你说了晚安出去之后却又打开门对我说:姐,很高兴你变了。
我对你微笑。
林沐之,你不知道,我为过去那个幼稚无知又冷硬无理的自己后悔过多少个晚上。
我还坚持了一部分工作,因为我想悄悄地多存一点钱,想在我离开之后留给父亲与梁小姐,尽管也知道也许不会让他们的心得到更多的安慰。
我悄悄地在网上给你买书,买鞋,买包,买表。得知你不出所料地收到了那所名校的入学邀请之后,我第一时间就给你买了机票,还兑换了一些美金。
我忽然变得好怕死,变得好想继续活着。我不要什么生命宽度也不要什么短暂的灿烂,让我像蝼蚁一样偷生就好。只要能还继续这样呆在父母身边做他们的女儿,做你又骄傲又难缠又虚弱得让你心疼的姐姐。
偶尔做梦,梦到自己找到了方法,把那些被自己任性地挥霍掉的时光换了回来。醒来睁眼到天明,耳朵贪婪地听着梁小姐和父亲轻手轻脚地起床的声音,听你起床后脸也不洗便走到我的床边查看我的情况的脚步声,听你在确认我仍安静地呼吸后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的声响。
一切都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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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的时候,我有点儿被这个柔软弱小的自己吓到,但很快我又明白了,其实不是我变弱小了而是我变得比以前坚强了。
坚强的不再去小心翼翼地计算梁小姐与父亲对待你我不同的细枝末节,坚强的明白了对家人付出其实比索取更令我觉得安心,坚强地觉得即使梁小姐与父亲像我想象中的一样并不是真心的喜欢我,你也不是真心的将我当做姐姐,也无所谓。
你们是我的亲人呀,有什么所谓呢。
重要的是,没有得到爱其实只是我过分倔强的想象。
林沐之,当我很多次在梦里梦到当年梁小姐小心翼翼地来询问我关于你的命运的那个早晨之后,我一点一点地确认,这确实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让我在此刻这种已经无限地接近死亡的时刻,不会因为自己离开后带给父亲与梁小姐的过多伤痛而极度绝望。
因为觉得还有你。你是他们的希望,你会代替我安慰他们,陪他们走出失去我的阴霾,让他们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后不至于绝望飘零。
林沐之,很抱歉我也让你伤心了。
林沐之,你也是我的希望。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到你能救我的那一天。但不管我哪一天离开,即使死亡就在下一秒,就在此时此刻,我都不会害怕,也不会绝望。
虽然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快就要永远分分开,虽然我很晚很晚才懂得珍惜,但是因为你,我也得到过很多的爱。
真的足够了。
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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