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卿隨筆三章《懷思國故》
懷思國故
國故之索寞,文言之廢棄,已近於百年。國喪驪珠,誰之過耶。當是時,斬將搴旗,呐喊之聲響震神州。胡適先生稱:吾國三千年文萃為半死之文學。而其摧滅不遺餘力,可想而知矣。其以為,凡口之所道,筆之所為俱是白話之至文,其聖者也莫易。於是舉國擾攘,棄舊圖新。引車賣漿者流紛自操觚,於是洋洋白話盛行於國中矣。
於是之時,國中雅士無不痛心疾首。嚴復章士釗林紓等文壇耆宿,力挽即倒之狂瀾,俱為文以討之。章士釗曰:“所謂新文化者,無文化也。韻味之不明,剪裁之不解,分位之不知,道誼之不諧。橫斜塗抹,狼藉滿紙。為文之道要在雅馴,而白話以駁冗為高,立言無範矣。”誠哉,吾民族之文學,乃吾先賢所遺之常德美言之一。而殫精存之,積數千年始有此金相比映之瑰寶,豈白話堪與之並較者耶。而新詩之嘗試集,誠也嘗試之作;天上之女神詩,誠亦亂神之什;世間之狂人者,誠亦狂人囈語。至若藉新文學之風而鵲起之同類,即為階級而呐喊者,亦終將被歷史所淘黜。正若胡先驌稱其為死文學,百年時空皆已印證之。胡先驌曰:物之將死,必精神失其長度,而言動方出於常軌。《嘗試集》之詩,魯莽滅裂,趨於極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蓋所謂文學,乃文人秉持高節,以心靈幻化之藝術,或曰,予人以仁義道德之教化,以繡彩之筆化成天下者始稱文人。宋古文家梁敬之有論:“文之意有六,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湣民惠禮曰文,不恥下問曰文,慈惠愛人曰文,修德來遠曰文。”自古為文者,皆以正心修身為務,身在江海心居魏闕。范希文慨然有志於天下,其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心。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擇利害為趨舍,其所有為必盡其方。抗危言而無所避,秉大節而不可奪。小必諫,大必諍,攀帝檻,歷天階,犯雷霆之威,不霽不止。群賢倚賴,天下仰息,凜凜乎千載之望也。吳梅村曰:蓋文有文有質,質原本經術,根極理要,文以發皇當世之人才。
而今之所謂文人,衙署之案牘者,小品之杜撰者,粗通文句之市儈者,皆可冠之以文。其無溯源發微之功,徒以文辭堆垛為能事,動輒立言,災梨禍棗。嘗以世俗好惡為取捨,文之值價以商賈爭一日之短長。偶有安貧樂道獨行特立者,則視為泥古之迂闊者。蓋中華文華被世數千載,焉能棄軒冕而就弊輿乎?古之文士,皓首窮經,終一生之歸向。固守而弗離,堅持而弗奪,力行而弗止。學之正偽有分,而文之旨用自得。遇則以身行道,窮則見志於言,其何惑焉。筆者講授中國現代文學逾三十年,五四以降,所謂名家講習殆遍,上自旗手巨匠,下至左翼左聯。其過而弗留於心,且愈來愈迷茫者,終屬此類耳。條弗可分,縷弗可析,烙階級之印痕,從俗流之濫觴,強受眾之視聽,誠乃時代之言聲耳。而若以民國小學生作文較之,中國語言之走向和優劣自可知之。此為孺子作文:“聞街外有賣花之聲,遂知春日已至。披衣出外,不覺步至山下,牧童三五,坐牛背上,吹笛唱歌。再前行,青山綠水,白鳥紅花,楊柳垂綠,桃梅堆錦。仰望白雲如絮,俯視碧草如氈。見有茅亭,乃入座。未幾,炊煙四起,紅輪欲墜,乃步行而回。就燈下而記之。”其文近乎白話,而語詞之雅健,用意之冼練也非現代白話所堪比擬。
考其五四文化之變,非止文學體制之變革,實乃意識形態之變革。以政治革命脅迫文學革命,實戕害無辜之傳統文化也。中國數千年詩文革新運動,唐宋以降未嘗消息。而其並非搖撼文學之碩根,故韓柳公安桐城之屬致文章一變,皆正本清源光復古道之變。所謂新文學,尤以時用為著力,此乃文學之畸變。如文學階級性之論爭亦無聊之論爭。文學之質,自古昭昭,其正宗即為國學。五四棄周孔於旁門,文學精粹自遭厄運。文學乃心靈之藝術,強之以階級屬性,其式微必矣。嗟夫,倘以百年計之,喪彼斯文之業果,竟何其不堪,斯也東方文化之大悲催。昆侖不摧,美玉難焚,其輝光終將重明于華夏神州也。
2009年逸卿於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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