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仲秋
五、仲秋
1966年,我在九大队做民小教师时,认识了仲秋。他当时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妹妹、十来岁的弟弟,都是我的学生。他们就住在学校所在的院子里,是住的院主人的房子。他对我自我介绍说,他们家是贫农,原有八口人,大饥馑时期,祖父母、父母和一个姑姑都饿死了,只剩下他和弟弟妹妹。算起来,他作为家长撑起这个孤儿之家时,只有十来岁,而他的妹妹弟弟分别只有六七岁、三四岁。好在他们队比较富庶,他们成分也好,生产队比较关照他们,当我看到他兄妹时,除了仲秋作为大哥早已辍学,兄妹三人穿得褴褛,基本上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心中对他们充满怜惜,免了他弟妹的学费,晚上备课改作业时,让他和他的弟妹来就着灯光看书做作业,因见仲秋总是赤脚,给他买过一双解放鞋,大概还曾给过他很少一点钱让他们买盐。就因为这样菲薄的一点资助,仲秋和他的弟妹对我很亲,仲秋要求叫我“姐姐”,这一叫就是几十年,直到他去世前两天在电话中最后一次叫我。
仲秋只念过几年小学,字却写得不错,端端正正,有模有样。他还读过几本旧小说,似乎很受影响,在给我的信中,不止一次写过“对姐姐的恩情,肝脑涂地,不足为报”之类我认为陈旧迂腐的话语,批评了也不改。自我去新疆到将全家接去之间的四五年中,仲秋是对我留在家乡的母亲帮助最力者之一。
他一年年长大,后来又娶妻,从未间断去看望我的母亲,每次去都要背点粮食之类物品。后来我的母亲到新疆、回县城、到成都,他都追随母亲迁徙的脚步,看望过他的“干娘”,似乎比和我走得更近一点,因为我有工作,到底太忙。他到新疆是1984年,我曾有一首小词,贴在下面:
浣溪沙 旧邻自故乡来
听客频夸政策新,山村不似向年贫。布衣新剪焕精神。
添喜添惊添怅惘,忆山忆水忆亲人。三更归梦故园魂。
1987年春节我第三次回乡时,去看过仲秋几年前自己修的新房子:土墙、瓦顶,整整齐齐一个院落,周围的竹木也已成林。他和他弟弟已分家,各住一半(妹妹已出嫁)。他修房子时,我寄过80元钱,当时还在新疆,只有那个力量。仲秋说,就这80元,他的房子就修起来了:筑土墙是与乡亲们换工,无需付工钱;房梁是自留树,另在生产队申请了几棵树;瓦是自己烧的;所需不过是管帮忙的乡亲们的饭,而粮食蔬菜猪肉是自家生产的,说到底只须打白酒的钱,而我寄的80元,足够酒钱。我想,仲秋这样说,肯定有夸大我的帮助的作用的用意在内,但乡亲们的坚忍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也真是令我佩服和感动:只要给他们一点空间,他们就能求生存、求发展,套一句现成的话,这是多好的人民啊!
仲秋还说过一句堪称经典的话。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到重庆来看我,正巧一位《重庆日报》副刊部的朋友也来了,一听我介绍那人是报社的,仲秋马上要给他反映农村的情况,搞得那位朋友很尴尬,连连说,你们那里的问题,我管不了,赶快抽身走了。这时,仲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没有腐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仲秋当家太早,还是儿童时就承担了成人的重担,用现在的话说,属于“早熟”一类,后来环境稍宽松,他带着妻女四处辗转打工,好交友,染上好酒的坏习惯,逢酒必饮,一饮即醉,我劝过他多次,哪里有用。两年前,他患肝癌去世了,只有5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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