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馒头片
□陈良
人生几十年,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50年前父亲手掌中的那几片薄薄的馒头片。
在那个时代里,身为乡官的父亲在外克己奉公,家中缺少劳动力。劳动力少,挣的工分就少。理所当然,我家年年都是响当当的“补钱户”。
那时的“补钱户”是低人一等的,无论分粮分柴,都得自觉地往后排,所得食物不但量少质次,有时还得空手而回。自打我初谙世事时起,我家就一直与烂苕皮、萝卜缨、芭蕉杆结缘,半糠半粮,苦熬日月。
父亲极少回家,我们对父亲的感情也就淡薄如水,更不会把他牵挂。即使见了面,也形同路人,我们从来不主动招呼他。但父亲仍然很疼爱我们,每次回家,都要用手巾包两个馒头回来,让长年啃苕皮粑、喝酸菜汤的我们打打牙祭。
父亲先端一根小板凳靠墙而坐,然后把我们五姊妹喊拢说:“站好,从刚娃开头,一个个地喊爸爸,不喊的不给馒头吃。”当我们看在馒头的份上,怯生生地喊完“爸爸”后,父亲瘦削的脸上立即有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父亲摸出一个手巾包,解开,取出一个馒头来,左手托着,右手操刀,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馒头切成5片,像后来读书读到的孔乙己散茴香豆一样,散到5张小手掌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刚娃的,这是良娃的,这是建娃的……”
吃完馒头片,我和兄长马上就以割牛草、兔草为由,远远地躲开了父亲。我们走后,父亲把另一个馒头一分为二,大半递给祖母,小半递给母亲。母亲每次都是浅尝一口后立即眉头紧锁:“哎呀,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好吃!”随手一掰为3块,递给早已吃完自己那份正眼巴巴盯着母亲的3个弟妹。
有一次,不懂事的三弟拿着馒头片在邻居孩子面前炫耀。邻居孩子转身回屋,拿出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来,蔑视道:“你算老几?我天天吃一个!”受了委屈的三弟跑回来向母亲讨说法。
母亲说:“他们家有劳动力,是‘进钱户’,分得的粮食多。”三弟眨巴眨巴眼睛:“我长大了不当干部,就在屋里当‘进钱户’,天天吃白馒头!”三弟的话语犹如子弹出膛,“嗖”地一下击落了父亲脸上的微笑,母亲潸然泪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如今,我们五姊妹勤劳节俭,生活富足,事业有成,儿孙绕膝。年迈的父母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日子过得欢天喜地。
丰衣足食的今天,我却常常回忆起父亲分馒头片的情景。闭上眼睛,仿佛就在昨天。“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生命不息,往昔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