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高沙
要说高沙镇的印象,总觉得有种含混的气味,说不出到底是什么,谁都离开不了。
我四十多岁了,喜欢逛高沙镇,兴致盎然的。我住在外面的一座城市,每次回到乡下,总忘不了和乡邻们到镇上逛一趟,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光里,闻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味。
高沙镇离我们村有十六里路,乡里的产品都要拿到镇上去交易。去高沙有水陆二路,水路多是竹排,从上游绥宁县下来的,排上堆满山货,从我们村里的蓼水河经过,一天行个不停,常常惊讶高沙那地方怎销得了这么多东西!放排佬卖了货走路返回,有时借宿在我们村,带来了消息,鸡鸭粮油涨价了,煤油花布降价了。夜里,很多人家就不安然了,喂鸡喂鸭喂猪,把禽兽们撑得半死。第二天赶早上镇里,女人们边走边抠鸡屁眼,有时还能抠出一个好好的蛋来,多卖了三角钱。下午,好多伢子妹子就穿着新衣服飞来飞去了。
从小起,我就跟着父母去高沙。过了太平桥,沿街而下就是闹市了。过去还有一溜吊脚楼,街道两边都是木屋商铺,柜台高高的,货物琳琅满目,最有诱惑的是柜台上一缸缸的糖果,尤其是跟红辣椒一样的糖,让我流尽了口水。父母卖了整担的东西,就给我们买布料、凉鞋和家里最需要的东西,想要点钱买其他东西却很难,哭半天最多会拿出一角钱买上九个糖,还要和弟弟妹妹分,有次我霸占了妹妹一个糖,她的哭声到今天都能听到。
后来我想自己去高沙,可是没有钱。母亲要我自己想办法,我就去收集鸡毛鸭毛、胗子皮皮、团鱼板板、桃树浆浆、桃子仁仁。这些东西都能卖钱呢!我把弟妹收集的合到一起,邀上几个伙伴上高沙去。那时通了班车,为了节约,我们都走路去。一路弯弯曲曲,过田越村,不管走到哪个方向,路边都有箭碑指路,“上走花园,下走高沙”、“左走高沙市,右走六家铺”、“西中上十里,高沙下八里”,箭碑是指“箭来碑挡,弓开弦断”,通过指路行善祈愿孩子平安而立,但指来指去都是走高沙,可知十里八乡去高沙的人不少呢!
到了镇上,我们找到那家收购店铺,踮着脚把东西递上去,老板检查后,一样一样过秤,然后拨拉着算盘,告诉我们共多少钱,一般是两、三块,我们十分满意。镇上有粉面、饺子、水果,我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最多吃一碗凉粉、一个冰棒,然后奔向了新华书店,买几本连环画或适合自己读的故事书,然后一路高声笑语走回去,也不觉得饿。
稍大一些,家里买了自行车,我就驮着松果、红薯、桃子去镇上卖,站上一会就易手了,拿上钱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我堂哥和雪花暑假卖起了冰棒,要挣下学期的学费,每天骑单车到镇上进一趟货,挣到的两、三块钱晚上要蘸着口水数上十几遍,好像会多出几张一样。后来我父亲在村里搞了一台动力锯木机,他胆小放不开,我想等我干上了,就把机械搬到镇上来。镇上生意好得多,但我十八岁离开了家乡,镇上少了一个优秀的锯木匠,要不会增添一种悦耳的市声。
我几乎每周都去高沙,除了买书买报纸,还常去看电影、看录像,逢年过节还要去看踩高跷、舞狮子、耍龙灯、划龙舟、唱阳戏,那个开心,叫人忘记人间尘世。我的青少年时期,高沙镇满足了我的精神需求,这是一个新文化的世界,我的兴趣趋向跟高沙关系密切,高沙培养了我一种望远的眼光。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高沙镇是个宽大的台子,你有多少力气、多少果实尽管拿出来摆一摆、亮一亮,只要是心诚货实,没有哪样东西不能得到人家的青睐,几乎没有人把挑来的东西又挑回去。我们村里有一些闲人,不愿下苦干活,还老往镇上跑,但又好面子,不能空着手去,他们就随便拿几个鸡蛋、几斤豆子、几只青蛙,或随手到别人地里摸一个南瓜,有的实在没什么拿的就把换下不用的破门窗背去,竟还被人买去了。在高沙镇,什么都抵钱,只要你舍得力气。
“洞口黄桥石江路,逢人便说走高沙”。
这是清末秀才的诗句。高沙是个镇,但人们习惯喊作高沙市,因为百年以来高沙具有繁华的市象。高沙处在洞口、武冈、隆回三县的边地,地势平缓,河流交错,道路便捷。方圆二十来个乡的人不大喜欢上各自的县城,商贸交易都往高沙走,主要是货物齐全,买卖方便。一九八零年代初,高沙就有二十多家国营工厂,上千个私人作坊,农贸交易市场由一个增加到四个,还有无数的地摊和小巷。
高沙这两年才通了高速公路,过去只有一条省道经过,相邻的石江镇、黄桥镇、花古镇等,国道、高速早已通达,但经济活力远不如高沙。现在,高沙镇纵横交错、高楼鳞次栉比,早已具备一个县城的规模和气势,政府部门曾想把高沙申请为行政意义上的市,做民意调查时,街上的人不买账,说早就是高沙市了,还要搞什么花样。
我觉得高沙镇是个有力量、有温情的地方,能吞吐、可包容、有气度,形成了不凡的气场。气场最能吸引和激发人心。一个镇子,气味合,路子通,街上就有繁华的市象,市象后面又是一种世相,街上好像都是一种人,看不到身份的差异。我们村的人说,走高沙无绝路,农民的想头都在镇上呢!人们对高沙充满了希望,或者说高沙代表了人们的一种寄托。
我们兄妹三个,读书的钱多是从镇上换来的,上街卖得最多的是猪仔仔。猪仔的价格比猪肉高,出栏快,十几斤就可买了,重了反而买不起价,工厂用做乳猪罐头的。父亲经常担着猪笼去镇上,每次都卖了高价钱,母亲横下心,又多养了一头母猪。要说我们农村孩子读书出去了,高沙镇是功不可没的,其他地方卖不到这样的好价钱。高沙镇从不亏待农家,就是读书,大家都把子弟往高沙的洞口三中送,这里考大学概率高。据说,学生到云峰塔下许个愿,祖师桥上拜两拜,定能如愿以偿,渐渐成了一块灵地。
高沙镇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够顺利地实现一个目的,你的力气能够生发价值,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哪怕你再渺小,再卑微,就是个乞丐,也能讨到需要的吃食,没人拿棍子驱赶。
我听父亲说,很多年前爷爷摔断了腿,要钱治病,他和奶奶将一头定购猪抬着送往收购站,猪不争气,一路屎尿,过称时差了四斤,讲好话也没用,只能抬回去。走出去一段了,有个收购员追了上来,说这么远的路,人太累了,干脆就按收购价卖给他私人,他喂几天再卖。父亲和奶奶连连感激,街上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后来上街卖农产品,父亲都洗得干干净净,说不能亏待镇上的人。
这么多年,高沙的外貌变化很大,唯一不变的是内在,镇里和乡里共同呵护了一种平等往来的淳朴风气,没有外面城市的戾气和冷漠,镇上哪个角落都有一种温度。
那一年发洪水,高沙上下十多个乡镇受灾,农民们收获减了一半,送到镇里的定购稻谷良莠混杂,重新筛选后,差一点的不能收购,农民们的收入就少了很多,灾年的日子难过了。他们分头联系几家酒厂,反复做工作让酒厂收购了剩下的粮食,帮助很多农民解决了难关。后来,农民们都把当年新出的最好的菜油、棉麻、茶叶等生活用料送到镇里,自己都是食用劣等的。镇里的人到乡里拜年,看到一些生活困境曾问,你们年年种棉花,怎么穿的棉衣那么旧、那么薄?亲戚笑着说,我们穿上了你们穿狗屁,出门还不冻死!我们从小看到,镇里的人来乡里买河沙砖瓦,钱不够时能赊账,根本不需看身份证户口簿,说出家里的门牌号就行。那年外公去世,我跟父亲到镇上置办丧葬用品,我们选好东西,结账时钱不够,差了五十多元,都不认识,不知咋开口。女主人通情达理,说先欠上,下次上街带来就是。父亲连连道谢,第二天将钱送来了。那时的五十元相当于现在的五百了,要是在外面,莫说五百,差五块钱都能把人憋死。
不久,我离开了家乡,高沙成为了我的记忆。
不仅是我,从那时起,很多人离开了家乡,去了广东、浙江等发达地区。我是集体安排,身不由己;他们是要出去挣钱,外面的条件和机会比高沙好很多,致富快得多。高沙只是一个镇,土里土气,当然留不下那些雄心壮志的后生家。高沙还是雍容大度,不为大批的年轻人外流显得元气不振,街上熙熙攘攘,又有更多的新面孔来到镇上,填补了原来那些人不屑的小本生意,打下了雄厚的根基,本土也能立业干事的!
多年来,高沙从未衰落过,什么金融危机都影响不到,自有抗拒风险的内力。高沙自有聚气防护之法。不仅如此,高沙能够吸纳外面的新鲜经验,前年修通了到桂林的高速公路,广东、广西过来了很多的人,留下不少的资本,让高沙逐渐变得大气起来。
每到春节,在外地闯荡的队伍回来了,不放过任何显摆的机会。他们开着豪车,在高沙的大街小巷上一圈圈地狂奔,街上没有红绿灯,放肆地过足了飙车瘾,找到了一种优越感和成功感。酒桌上,各种豪言壮语都喷出来了,无比的畅快。其实,他们心里是空虚的,在外面的世界什么都算不上,只有回到高沙,在那种旧气味里,找到了自我,老子天下第一!高沙镇不为所动,一切都默默地接受了,任你怎么胡闹和折腾,都是回来撒娇的孩子。酒醒后,他们都清楚,在这里才有位置和尊严,决定要在高沙投资修房建商铺,建立自己的根据地。
我堂哥在东莞奔波多年,也小有成就,他卖了村里的老屋,在镇上修了一座三层的楼房。他一家在那边做事,很少回来的,他说在镇上有落脚点感觉踏实,不然一身都是轻飘飘的。他们中很少有人到县城买房修房,县城的环境更好一些。我就此问过堂哥,他说,县城是他们的,高沙是我们的,活也好死也好,我们要呆在自己的地方。
我在外面漂泊多年,没干成大事,也没挣到钱,更要紧的是在忙忙碌碌的奔波中,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这个城市有没有我都不重要,我在这里没有存在感。找不到自我的城市,那楼盘再高,霓虹灯再亮,绿化带再漂亮,又与你何干?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
我想念着高沙,越是走得远,越是觉得高沙好。后来我从外省调回来,现在谋职的城市离高沙只有百来公里,身子寂寞或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容易想起高沙,有时突然决定坐车回去。
我一个人到喧嚣的街上浪荡一阵,尽管尘土飞扬,充塞着汽油味,甚至还有牛屎猪粪味。走累了,就到马路边上吃一碗五块钱的面,抹抹嘴巴和乡邻们挤上回家的拖拉机。我戴着一顶草帽,含混的气味包裹着我的身子,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邓跃东,湖南洞口县人,1974年出生,行伍出身,文章立心,遁入官场,相忘江湖。在《天涯》《青年文学》《美文》《散文选刊》《北京文学》《读者》《人民日报》《文汇报》等刊发散文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