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亲情 | 在你之前无清明,清明之后再无你
——八年的时光,似乎转瞬即逝。我是个回族人,之前从没未有过清明的习惯。心痛的是,清明因你而过,但此后,身边却再也没有你。
谨以小文,给在天国的你,是以为祭。
01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我们几个散落在各处的孩子,甚至都来不及酝酿好自己的情绪,就被一轮又一轮的悲伤猛然席卷。
八十八岁的老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得知消息后,不顾路远脚小,一路哭着奔回老家,边走边大声叫着你的名字,不肯相信你的突然辞世,几欲昏厥。
曾经的现世安稳仅仅半年有多,花好月圆的画面就瞬间崩塌,而你平静掩身,微笑撤退,狠心置我们于亲情迷失的冰天雪地,再多的眼泪决堤,都唤不回你回首的从容一瞥。
再回家,那一声“妈”再无人回应,没有谁在旁边唠唠叨叨地嘱咐衣食住行,突发“心梗”让你与我们天人永诀,从此红尘万里,我们都成尘世里漂泊流浪孤苦无依的游子,没有慈母在身后深情惦念。
你也有太多不舍吧,黄泉路上,迟疑着,犹豫着,所以肉身迟迟不肯变冷变硬,坚持等着接连赶来的我们一个一个从自己的窝里奔向你,看着我们一个个哭倒在你身边,你也有动容的片刻吧。你的魂灵该在天上俯瞰着我们,眼见得我们的悲伤逆流成河,心疼着,却再说不出口,近不得身。
死亡,多么决绝,它说来就来,不容商量。
“120”和“999”先后来过,随车的心电图机器打出来的都是残忍的直线,医生面无表情宣告了你的死亡。任性的我们,一厢情愿地期望奇迹发生。是的,你的身体尚且柔软,还有余温,脉搏和心跳虽然虚弱,但还是间或有,凭什么,就宣布了你的死亡?
凌晨2点,坚持着再次将你送入医院,紧急抢救的电击措施也没有能拉回你越走越远的灵魂。
你走的突然,并无后话交代,只在新闻联播后问过父亲明天的天气,便与世长辞。
你身后这几日,阳光万丈,无一丝风,火葬、出殡、圆坟、头七……我这个异教徒,和你的其他孩子,在温暖如阳春四月的深冬,陪着你走过了你此生为人的最后一段路。
02
我是个多么不称职的儿媳妇,慵懒松散,不擅家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你曾几次委婉暗示我学女工,学厨艺,但我听后都一笑置之,从未上心,凭着你的儿子对我的宠溺,任性地做着自己。
而你见我如常,也不再强求。
就在那晚,旁边的床上是尚有余温但已然去世的你,我就坐在你生前睡过的床上,和其他一些亲戚邻里,拿着针线,流着泪,一针一针缝了一个又一个的孝帽孝衣,为那些为你而来的亲人们。
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哀乐,泪流满面的家人,是你去后的最后一个镜头背景。
一个个亲友闻讯奔丧,扑在你的面前,叫着你生前的称谓,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在旁边缝制孝衣的我被一波又一波的哀伤淹没,眼泪一次又一次夺眶而出。
这是我最用功的一次吧,不用你催促,不用你提醒,每一个缝得都还有模有样。
然而你我,虽离咫尺之遥,已在天涯之远。
我无法得到哪怕只是你的一个赞许的微笑。
你面无表情,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喜无悲,却将我们的心一个个逼至零点。
03
披麻戴孝,一身素服的我们陪着肉身的你,要过这一关的呀,要经历这一劫的。
我们必须要强壮自己的内心,要亲眼看着你的肉身灰飞烟灭挫骨扬灰,看着你的今生画上句号。
看着你被抬上焚烧架,推进焚烧炉,泪大颗大颗滴落,心里知道,再出来的,将不是此生的肉身,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面孔,那张我们最亲爱的脸庞,从此将消失人间。
上天收走了一位母亲,收走了她所有慈爱和光芒。
余下的时光,倒地痛哭的这些人,都将成为没妈的孩子。
多么残忍,还要亲生孩儿亲手从炉里将你的尸骨一点一点拣出来,妥善安置。
从此后,你与我们,再无瓜葛。
想到这些,那些泪,如同大河决堤,落如飞雨。
04
家里养了一只狗,唤名“福兴”,素与你亲近,你当它是一个孩子,平时里宠爱有加,自己舍不得吃的,给它吃,没人的时候,跟它说心里话。
这两日,它或许感知家里出现大事,虽被锁在了隔壁的空落院子里,但安静听话,没有发出声响。
但就在守灵夜的子时,它却在隔壁的院子里狂躁不已,吼叫,用身子去撞铁笼子,最后撞破铁笼子的顶板,跳了出来,再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最后,有人看出了端倪,柔声唤着你,让你放心,放下牵挂。“福兴”这才安静下来,掉转头,回到了笼子里。
那夜,如是反复,数次有多。
这厢的我们,心知你的不舍,边烧纸,边跟在天上的你说话,一遍遍劝着你,走吧,走吧,莫再留恋人间,去觅你的归宿。
这些决绝的话啊,我们只能违背着自己的感情,一遍遍说给你听。
为人子女,痛失慈母,已经浸在苦水里的心,生生扯着疼。
阴阳相隔,相亲无益,徒增伤痛而已。
05
每次回家,父亲都在忙碌,而你要不在院里端坐,与我们笑谈,若在房中,我们远远唤你,你必高声应答。
此后的小院,剩下老父,形只影单,情何以堪。
丧妻的父亲,常沉默着坐于某端,脸色阴郁,神情落寞。
他是你温良慈善的夫。你在世时,行动不便,一衣一食全仰仗他的照顾,一级厨师的他,却屈就做着你的御用厨师。
你爱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家里家外,他件件不落,事事让你安心。你是他的头脑,他是你的手脚。柜子里的物件,只有你最清楚方位,而干活的却是他。没有了你,找一件衣服,他都要翻好久。
生前,他有时会埋怨你,只将他当做干活的机器,不容他有半分的闲暇,仿佛他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经常忘记了他早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不知道,其实没病之前,你想要做的比这要多,你也知道,本来是两个人的活计,却要他一个人来做。只是内疚完,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爱好下棋,之前,你常有怨言。是啊,“行走不便”将世界和你搭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墙。墙内,你除了他,能说话聊天,没有他人。你愿意他在家,多陪着你,伴着你,说说家长里短,解解内心烦闷。而他家务缠身,唯一的爱好,也不过是下棋。
随后,儿女劝说,你终于想开,容他出去找棋友下棋,回来不再说他。
在十五年百病缠身的日子里,你经常亦真亦假跟他交代过身后的事情。明明是你自己行动不便,但却总是牵挂他,懊恼地说,要是我走了,你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可怎么办?
他会做饭,会洗衣,会种地,家事农事,无不擅长,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妻,所以对他怜悯,为他担忧。有时却又仿佛看透,劝他别再另娶,说你什么都会,干嘛还要再娶。
你去后的今天,他对我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你自相矛盾的话。 眼见的他眼中的凄凉,却无能为力,相依为命四十五年的陪伴,要恢复元气不是一朝一夕。
我们都知道,他是你须臾离不开的伴。你走了,床头柜里,他刚帮你买的各种各样的药,治高血压的,心脏的,治糖尿病的;桌子上,各种瓶瓶罐罐里装着各种他为你准备的小零碎,有他帮你砸好的核桃仁,炒好的南瓜子......你都还没来得及吃完。
那一点一滴的存在,若没有他为你年年月月的坚守和坚持的心,若没有他的悉心照料,你怎么会万事无忧地过了患了“脑血栓”后遗症的这十五年。
村里的所有女人都在艳羡你的这种福分,这弥足珍贵的十五年啊,哪一天没有鸡零狗碎的摩擦,哪一天没有人间烟火的熏染,也正是这些,让这份爱历久弥新后更厚重更纯粹。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你和他早已经如两只刺猬,找到了彼此既能取暖又不至于受伤的距离和角度,彼此了解,彼此怜惜,只是,你们两人,还有多少心愿来不及一起实现 。
06
搭起了黑色的灵棚,里面有你的黑色镜框的照片,相片里的你,笑容可亲,和蔼慈爱。
你的骨灰摆放其中。
能看到吧,所有的亲人朋友为你而来,为你披麻戴孝,为你热泪长流。
儿女们依照汉族葬礼最好的规格,一一为你准备。
生前已经尽了孝道,死后也愿意尽力让你走的漂亮,不留一丝遗憾。寿衣,骨灰盒,纸扎的人,纸扎的生活各种电器,必需品,更有数不尽的各种品类的冥币。
未亡人的心愿,就这所有活着的人编织的那个逻辑性很强的故事,宁愿相信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和我们这里的世界一样,在那里,他们能用这些过上安乐的生活。
哭声渲染了整个送葬的队伍,缓慢的步伐,沉重的哀乐,撕心裂肺的哭声,每一步每一声都准确地引爆我敏感的神经,低着头,那些大颗大颗落下的眼泪,纷纷扬扬,落在了我的黑色衣服上,鞋子上。
我手捧食器,有人左右搀扶,其他的人也手执自己须拿的器物,蹒跚地走在出殡的路上,只在哀乐声中,知道,我们是在为你送别。
送你离开你生活了四十五年的家,从今后,这里将再也不是你的家。
人世间的亲情缘分,原也清浅易碎,始于生,止于死。
若真有来世,你可还记得我们中的哪一个?
07
第三天,子时,按汉族的风俗,要去墓地为你去搭建那边的房子。
家里的儿子们,还有一个邻里,准备好所有的工具,深夜赶往。
不能见亮,原本担心如何才能抹黑准确地在众多墓碑中寻觅到你,但快到子时,却发现,原本漆黑的天上,突然朗月高照,驱散了所有黑暗。
是你在暗地里保佑吗?
从墓地回来的时候,要求他们不能回头,不能说话。他们依要求一一做到,按时返回。
凌晨4点,我起夜,突然头晕目眩,晕倒在地,极度虚弱,吓坏了身边的家人。
虽然都在说是休息不好,脑供血不足,但都隐隐担心,是你还不肯离去吗?还执着于这个你深爱的家里,不舍得离去?
第二日,满怀心事,去烧你生前喜欢的衣服,去烧纸钱,我们一遍遍又嘱咐你,要走了,莫再眷恋人世,莫再打搅家人。
亲人再亲,因为阴阳相隔,便再也不能近身,再近身,就是伤害,是灾难。
你可明白我们的绝情?
08
早早地,我们几个从各处赶了回来。
为了给你烧头七的纸。
月光,失魂落魄。
在巷口,给你送钱,4级的大风,越过我们,围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纸钱,兴奋地打着旋儿。那堆火不断变幻方向,火星四溅,不时溅在我们的裤子上,鞋上。就如小精灵,闪着亮,欢快地做着游戏。
看着看着,神情居然有些恍惚,有泪,慢慢滑落。
头七,据说是回魂夜,亡人的灵魂,将在今夜回来,最后看一眼家人。
这蓦然惊起的风,是随你而来么?
人世轮回,生死无常。有时,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谁说这死,不是你的另一种生。
无论来生是否还有再见的缘分,但愿你来生健康,不再受那病魔的百般折磨,愿你就此脱胎换骨,下辈子长在安乐的人家,享尽这时间的安宁,康乐,不再吃颠沛流离之苦,不再受百病缠身之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