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丨酿酒的村庄
群山深处,躲藏着一个村庄。顺着山势,村庄坐落成一把扇子,一个三角,一个领导很有想象力,说它是一个倒扣着的酒杯。
和众多山村一样,村口连接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进入村庄,就有了一级级的石阶,平缓或者拾级而上,石阶就成了主干,石板铺就的村巷就枝枝丫丫延伸,几百户农家就是这株大树结出的果,各自酸甜苦辣。
石阶起始处一边是山,筑着挡墙,一边是沟渠。塑料布、石块、泥土、灰尘,一块块条石上、拐弯处,泥土灰尘塞满缝隙,有玩耍的孩子,有负重的汉子婆娘,还有过路的牛羊,挠着乱草的鸡只。这样的石板被雨水汗水,牛羊鸡粪和乱草浸润污染,还是一样的素朴,缺少古镇子里石板的清幽亮色。那些小小的村巷窄了,也干净了。素朴,也是巷子的风景:风化剥蚀的土墙,虚空的石脚,长着野草的残垣,掉落瓦匹的断壁。一条巷子里,一间简陋的畜厩,卧着两头老牛,在细碎阳光和散乱包谷杆背景下古意盎然。凝眸向晚余晖,回想一日听闻,恍惚间时光穿越,回到明朝,和一个叫景同春的人对话,探问村庄的历史。
山高箐深,一条山溪在村庄谷底里狭窄的田野中间流过,一股小小的山泉从山腰流经村庄注入山溪。养育村庄生命的水,稀缺珍贵。村前村后,那些狭窄的土地里,就疯长红豆和高粱。
“大力石的红豆米儿”,走进猫街,在这个远离十几公里的山乡小镇,你就可以感受大力石的名声。大力石的红豆米儿是在这个山乡出名的。在村子里,如果你随意走进一户人家,如果你也可以随意走进厨房,那么,在土灶上咕嘟咕嘟炖着的一大锅红豆。如果你问,就会有这样的对话情景——
煮什么?红豆。
人吃吗?喂猪。
(哈哈,尴尬吗?应当牢记,今后切莫再问!)
当然,退后几十年,红豆也是主粮,是要充饥度灾荒的。现在不提旧话,饥荒年代已经远去。
但倘若你是一个酒客。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与酒相关。
红高粱,如果你站在高粱地头,你能够想到什么,那些举着高粱穗子的整齐排列的庄稼,是迁徙到南方来的兵马俑吗?抑或是护卫村庄的哨兵?当然,你还很容易想到老谋子的《红高粱》,那些酿酒的情景:一个裸着上身的汉子,舞动铁锨,在铲一堆红高粱,如果有灶膛里的火光,如果有灶上铁锅木甑腾腾冒着的热气映衬,那肯定是最农业的文明场景。
大力石就是这样的村庄。
冬天,最好是十月里,站在村西头山梁,看着这个卧在阳光下的村庄,你会发现村庄上空有炊烟袅袅,山冈上有酒香浮动。上世纪九十年代走进村庄,刚刚好,那个时间,物质的匮乏,特别是粮食的匮乏基本结束,有了余粮,高粱包谷干什么呢,那就酿酒吧。小灶酒。普通的三尺锅,再小也行,普通的木甑,大一点也行,粮食呢,多少也没有关系,几斤几十斤上百都好,蒸煮好,入缸发酵,然后酿酒,各家都有自己的酿酒器具,技术也是家传的。整个十月里,天天都有人家酿酒,每户人家都在十月的好天气里酿酒。酒酿好了,窖存,等待过年,存着待客,也送一点给亲朋好友。日子就这样随意而简单。
酒就以村为名,曰大力石酒。
大力石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村民用朴实的语言回答我的探寻:认不得,老辈人就是这样叫。我就猜测,和周边那些山村一样,大抵都是彝语汉译。果然。一个老者说,彝语音为“啥它苏”,汉语意为大力士,但叫来叫去,变迁误用成了大力石。又说,这也和景同春相关。
上世纪还鲜有地方工业之时,被人送力石酒,在牟定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那时候,大力石酒的名气,在县内数一数二。1992年,我在猫街工作的时候,一个学生考取中专,送我5升容积的一桶酒,说是他舅舅家烤的,还特别强调是大力石酒。我把酒带回县城,在一个朋友家喝,有个朋友酒量小,但听说是大力石酒,就硬要和我们吃一样多。酒后玩牌的时候,他无比固执,一定要小鬼管大鬼,我们犟不过他,但最后算彩头吃夜市时故意乱算,夜市钱就基本是他负责了。赢了扑克输了钱的故事,在我们一群朋友间笑谈数年。
我经历的故事是小故事。
大力石村的人,特别是景姓人家,他们讲的故事是大故事。从明朝开始,天南地北,从云南到山西,像穿越,像时空错乱。且言之凿凿。
首先是一个叫景同春的人,他从大明活到当下。
何许人也?山西人。
明朝开国,洪武十四年(1381年),大将傅有德率步骑30万征云南,占曲靖,攻昆明,征大理;沐英治理云南后,大兴屯田,解决粮食问题。他上疏朱元璋:“云南地广,宜置屯田,令军士开耕,以备储蓄。”从山西晋阳随军征战的景同春自此留籍云南,先后在大理邓川、楚雄禄丰任县丞职。后因故生变去职,几经辗转来到大力石地方。
山西晋阳景氏,世代酿酒贩酒,为晋阳有名酒商。景同春,景氏家主第9子。自小习文练武,随叔父在京都经商求学时被征从军。
大力石村山高路险,地处偏僻,只有数十户彝族先民分散居住,是一个无名山村。景同春买房置地落户地方,因性格豪爽狭义,力大无比且久历世事,干练持重,很快成为村中首领。其所居村子亦被周边村落称作“啥它苏”,即大力士村。
景同春定居后,考查本地环境与水质,认为非常适合酿酒,便以家传山西汾酒工艺,结合本地独特的糯高粱与大湾山泉水酿制成最早的大力石酒,还将酿酒技艺向村民传授。此后大力士村家家有酒灶,户户酒飘香。
高战是东北人,现在在牟定做葛根力石酒销售公司经理。他说自己卖酒二十年,为什么大老远跑到牟定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发现。在他的讲述里,中国很多名酒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一个村庄都酿酒,茅台镇(茅台酒)、杏花村(汾酒)、洋河镇(洋河大曲)、二郎镇(郎酒)、减店集(古井贡酒)、柳林镇(西凤酒)、董公寺镇(董酒)、剑南镇(剑南春)等等都是。
为什么不能增加一个大力石呢?大力石是汾酒血统,迟早要跻身名酒行列。
他说自己靠销售提成,目前还不错。
与景同春有关,还流传两个故事。
其一是智斗杨土官。
当地十余村寨由杨土官管理。土官依权又自恃习过汉学,识文断字,横行乡里克扣勒索欺男霸女。景同春和他三次交锋。开始是比赛扭挑杠。土官找来十数人,个个落败。然后是喝酒,土官再次败绩。杨土官最后说,姓景的你莫骄傲,你就写写黿鼉龜鼈竈。景同春一字不差写出。土官信守承诺,自此不再踏进大力石村半步。解脱羁绊的村庄平静发展,经数年,大力石酒逐渐出名,村庄也逐年壮大。
其二是一桩未了心愿。
来自酒商之家的景同春熟知汾酒历史。南北朝时期,汾酒作为宫廷御酒受到北齐武成帝的极力推崇,被载入廿四史,汾酒一举成名;晚唐杜牧一首《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更是美誉天下。大力石酒在里甲县府出名后,景同春致力于力石酒进入知府及行省,最终能够成为贡酒。道路漫长且充满血腥。风餐露宿的马帮,东向往元谋,西向出牟定,茶马古道上,鸟铳喷出的愤怒火花似乎还在灼灼燃烧。
大力石酒初见于史料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据《牟定县志》记载:清乾隆1736年,一位名为卢衍恒的贤士曾言到“大力石酒好喝、清香、爽口、力大英雄醉”。清光绪年间,大力石酒被定为省府接待用酒,并立为云南省府贡酒之一。之后几百年,楚雄牟定虽几经历史变迁,大力石酒并未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依然酒香如故,待客彝州。略例。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力石酒是彝族火把节接待专用酒,获“彝州优质产品”称号,评为云南一级酒。
我随意走进的人家姓张,正在院子里烤酒。角落里,石头垒砌的灶台,炽烈燃烧的火舌舔着锅底,四周冒着青烟;甑子是铁皮的,上面罩着冷却设备,末端的管子里咕咕流出筷子粗的烧酒。热情的主人用一只瓢接了小半瓢递过来说,尝尝我家的酒。温热之酒暖流般抵达肠胃,几分钟后就有蝼蚁爬肤的燥热感。主人家语气骄傲,说自己每年只烤一吨酒,好卖得很,要预订。出门的时候,同村的说他家发酵时间长短拿捏得恰好,酒味纯正。
葛根力石酒业公司坐落在村脚,背向一条山箐,山溪从侧边流淌。院子里矗立着装基酒的铝灌,车间里堆放着散热的红高粱,成百上千的陶缸广口上蒙着红布,煮酒的灶台高大,腾腾热气里一次次出演古意的酿酒场景。
弯把力石高粱酒,喝一口来爱一口。
走过600年的大力石酒,用现代的方式前行。
作 者 简 介
何刚,男,汉族,1968年生于牟定。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600件。出版小说集《哪块云彩不下雨》,编撰连环画《一块豆腐》,编撰企业史书《牟定电业52年》,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彝山金喜鹊》,编辑(执行)散文集《化佛传说》《山茶花开》,作品收入70余种选本,获县级文学征文一等奖9次,州级以上奖励17次;现为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州作协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牟定分会主席,《牟定散文》《青龙中学校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