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群丨我家有一口祖传下来的缸

印象中,爷爷在世时,吃过饭,总爱点起支烟,眯缝着眼睛,在屋里的几口缸跟前来回转几趟。

爷爷说,缸是我们家吃饱饭的见证。

爷爷讲,最小的一口缸是我们祖传下来的。转悠的间隙,他爱用手摩挲着缸沿,半天沉默不语,像是感慨着那段岁月。今天的我有时静处时便努力想象一个场面:有一轮毒日吧,稀疏的麦田,瘦弱的两个人影,路边的杨树,挑着几根叶,下面站着刚会说话的爷爷;远处,泥道上,几只杂毛狗的狂奔溅起一簇黄尘。

爷爷说这口缸没装满过,装的全是口粮。装的什么呢?最底层的大概是少许的麦粒吧,那是特殊场合下吃的,平时不轻易动的;再上层的应该是玉米了,一粒粒灿然地挤在一起;再其次是高梁、红薯片、冬瓜干……一年的口粮,寂寂挤在一起。缸边经常还应该有一张脸,很年轻,结满了愁思哀怨。

爷爷当家的时候,土改闹腾得正欢。分了田地分房屋,分了房屋分粮食,凭着土改积极分子的优势,爷爷额外要了一口大缸。爷爷的妈妈已不年轻了,新来的俊俏的奶奶取代了她当家的地位。那年月,赶上好时光,爷爷憋足了劲,小口缸里便装上了真正的细粮。粗粮呢,集中到了另一只缸。于是,黄黄的油灯下,爷爷和奶奶相视一笑,脸上便挂满了幸福和憧憬,劳累一天的身子便沉浸到小麦和大豆的金灿灿的意境里。

该收秋了。天变高了,云变淡了,庄稼也低下疲惫的头了。开镰之前,奶奶总是用一缕缕朝霞和炊烟把镰刀磨得亮亮的,爷爷叉开腿站在田野,左挥右挥,就割掉那片蕴蓄已久的希望了。奶奶轻快而有力的脚步.把酒温得热热的。在鸡蛋葱花烙大饼的香味里,爷爷眯缝着双眼红光满面。爷爷和奶奶一合计,又从街上供销社驮回了第三口缸。

以后的日子里,锣鼓喧天,喜报频传,披星戴月,大干苦干,“卫星”上了天.粮食“增了产”,爷爷的缸里却日渐空虚,瞅着四壁空空的大缸,爷爷一脸苦相。饭,开始吃不饱了。二口大缸暂时闲置了,再后来小缸也用不上了,三口缸占地方,爷爷索性把它们放在了院子的墙角处。

父亲在外工作了。其实就是小街上的流动售货员,—副挑子,二只箩筐,前头装着油盐酱醋,后头盛着针头线脑。走村串乡为乡亲们服务。父亲的工资可以补贴一点家用,再加上政策的变化,日子一天天地渐渐好起来了。三只放在一起的缸又摆开了。每年秋天,队里粮食分到了家,母亲在院子里晾晒,爷爷便坐在院子中看着鸡鸭,眼光盯得很紧,偶尔有一只想偷袭,爷爷的竹竿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那只鸡便咯咯地逃出了好远。晾好晒好之后,爷爷总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帮助母亲把粮食装好,缸口盖好。干完这—切,爷爷要歇很长时间,坐在缸边,伴着最后—口烟,认认真真地说:“差不多了,够接济上了。”

在农村,缸盛粮食是最好的。既防鸡寻狗啃,又防止了老鼠偷盗。这方面,爷爷看来是非常懂得的,我家一度曾有过没有老鼠的历史。

我们姐弟几个的先后问世,爷爷喜忧参半,粮食在家中的地位显得更重要了。那时是工分制,只要有力气,便能挣到工分,有工分等于有了粮食。于是爷爷拼命地干:积粪、割草、打场、犁地…五十多岁的人竞没有几个小伙子比得了。

父亲母亲劝他注意身体,爷爷总是看着我们,说我们还太小,他再坚持几年就行了。

就这样,好日子一天天盼来了。爷爷接二连三地又买了三口缸。小麦打得多了,粮食便在缸中没有了立足之地。母亲把玉米、高粱转移了出来,在院中围子围成一座小仓库。爷爷爱在院中转转瞅瞅,不再说什么,像一位得胜的将军,用一种满足的笑来巡视他的士兵。

再后来,妈妈留下全家一年的口粮后,把剩余的粮食都卖给了粮站。口粮也没有保存在家里,直接交给了村里的面粉厂,每月按时领面。几口缸又排不上了用场,又从屋里转移到了院里的墙脚处。爷爷舍不得扔掉,决定要送人。他跑了一个上午,村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要,理由是用不着还占地方。那一天,爷爷感慨万千。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爷爷便得了病。平常身体很好的人,一下子便久躺不起。每逢我回家看他的时候,他总是把我叫到跟前絮叨这些缸的往事,一次又一次,而每次我都泪流满面。爷爷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当我紧赶回家时,时间还是晚了。姐姐说,爷爷临走的时候,又让爸爸把他抱起来看看那几口缸,而后说了句我走了。

爷爷真地走了。每次回忆起爷爷,我便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几口大缸。

记忆里,老家的大缸盛起的不仅是粮食还盛起那段沉甸甸的往事。

作 者 简 介

吴群,笔名“舞君”。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首批名师,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者。有作品散见于《作品》《飞天》《广州文艺》《都市小说》《中文自修》《辽河》《天池》《小小说选刊》《博爱》《散文家》《散文选刊》《河南日报》等报刊杂志;曾获2009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



(0)

相关推荐

  • 余建新/《故乡遗情录》连载之八

    记录生活点滴,收集天下美文.展示文字之美,弘扬汉语文化.不限地域,不限题材和体裁,长期面向全球征稿.微信公众号"老家黄梅 家在钦州",诚邀您赐稿! 本微信公众号是在市作协指导下,由 ...

  • 我的父亲和母亲 / 作者: 苟华

    我的父亲和母亲 苟华 听爷爷奶奶说,他们先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因看不起病幼年就不幸夭折了:另一个就是我的姑妈.在姑妈十几岁时才生下我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是五十年代末期结婚的,婚后父母自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 ...

  • 【融入长三角征文】王启亮||又闻酒坊酿酒香

    审核/编辑: 肖龙                                  总第383期 又闻酒坊酿酒香    文/王启亮 老酒坊是一村庄,地处阜阳市西郊.村口有一酒坊,具有悠久的酿酒历史, ...

  • 李文全随拍:那年村头的大喇叭,总在记忆里经营口粮与工分

    李文全随拍:那年村头的大喇叭,总在记忆里经营口粮与工分

  • 鲁北往事:分小麦

    小麦晒干后,就要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 秋麦二季分粮食,是一道比较难的工序.小队里的会计,要先把全队劳力挣的工分统计起来.麦季工分统计截止到芒种,以后挣的工分就到白露计算秋季的口粮,再往后挣的工分就等着 ...

  • 回不去的农村

    离开农村已经二十年了! 身上农村人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淡,城里人的气息越来越浓.看看自己现在的城市生活,回望父辈一代的农村生活,我时而庆幸时而悲伤. 庆幸的是自己的肉身逃离了农村,享受了城市生活的富足:悲 ...

  • 吴 群丨一生牵挂爱无言

    一进入腊月,年的气味就浓了.碰面就有人问:过年回老家吗?我总是干脆地说:回去.爸爸妈妈一年年老了,回去过年,看着他们满脸的笑意,我还是真高兴.我身边的同事大都爱说回家过年太麻烦,我不知道是找借口还是其 ...

  • 吴 群丨俺娘

    小时候,家穷.姊妹四个都被母亲塞进了学校,四岁的我背着娘用一只破化肥袋改装的简易书包,到邻村的建在破牛棚的小学听老师读a.o.e,作1+1=?的数学题.老师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成了我的保护伞.娘 ...

  • 吴 群丨静默岁月中的美好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窗外的九月,万紫千红,田野丰硕,大雁南飞,碧天澄水,生命轮回. 教师节来了.伫立校园,昂扬的思绪随着秋风飘来荡去. 教师,这个称谓赋予我们的感受太多太多.讲台.黑板.作业.查寝值班- ...

  • 吴 群丨梦里有条河

    那条河,在村庄的南面蜿蜒而过,它承载了我童年的欢乐,是故乡最重要的水脉,佑护了沿岸大大小小的数个村庄. 伴随着四季的流逝,故乡河流的得名颇有些神话色彩.据说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喝醉酒后倒骑在毛驴上,缰绳 ...

  • 吴 群丨那个陪你走一生的人

    我和妻子的结合是经别人介绍的. 那时的我刚刚从苦苦相恋四年而分手的痛苦中走出,处于一种急于摆脱的心理,并没在乎对方条件的好坏,认识三个月后便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闲暇之余每每触及到曾经发生而熟悉的风花雪 ...

  • 吴 群丨山寺钟声秋意浓

    深秋时节,秋高气爽,适于户外远行:蒙泌阳老友相邀,盛情难却,我们一行九人,结伴西行. 渐进泌阳,路变窄,天变低,车速渐慢.恍惚间,车进了山:推开车门时,双脚已踏进了秋的深处. 山区的秋,恐怕要比平原的 ...

  • 吴 群丨雷岗,一个永远鲜活在岁月之中的名字

    雷岗.汝河.一处诗意的村落.一块红色的沃壤. 十里岸堤,郁郁葱葱,水环河绕,渔歌浅唱.仿佛千年的约定,汝河一把将雷岗紧紧搂在温暖的怀里. 明丽的阳光下,汝河堤岸的翠柳像婀娜的村姑,多情而妖娆:头顶翠绿 ...

  • 吴 群丨出生记,写给儿子看的一篇文章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一大早,电话就响个不停.恰好是假期,从学校回家的儿子一改往日不爱接电话的毛病,乐颠颠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向他妈妈汇报一次,奶奶打来的,姥姥也要来,姑姑已经在路上走着,舅舅下班后要来-- ...

  • 吴 群丨深秋,一簇原野的守望者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避开城市的喧嚣,我一个人穿行在家乡的田野里,风不大,阳光暖暖地钻进我的脖子.袖口:我童心大发,奔跑于收割一空的旷野,把阳光的色彩肆意踩进脚下的泥土,窄窄的田埂上便留下了太阳的肤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