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烟丨提前进入更年期



下午三点多,从孩子教室出来,我突然发现,起雾了。雾不算很大,乳白色,朦朦胧胧,锁住了阳光,幻化世界。我奇怪,四下看看,想从雾霾有限的能见度里找出它的栖息地。我想,它一定是从附近某个旮旯角落里钻出,否则,不会这么快地利手利脚地一哄而上,和太阳争夺着世界,霸道地统治着午后的时光。

朋友开着车,甲壳虫似的在雾霾中谨慎爬行。车窗外,一行行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高傲地向苍穹擎着刀叉般的枝桠,在雾中变化着蜃楼里的景色。它们随着车子蜗牛般的移动,也小心谨慎地向车后滑行。我坐在车里,微闭着双眼,让雾迷离着心情。其实,我应该感谢突如其来的雾霾,刚才还狂躁的心一下子被缚住,安静了许多。有雾的世界真好,外面看不清自己,自己看不清外面,在自己独处的空间,可以得到暂时的安歇。

今天下午一点,学校组织开家长会,我悄悄地坐在孩子教室的一角。孩子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学霸如云。在普通班里成绩还算拔尖的儿子,乍一放到小班,学习表现各个方面都是不显山不露水,不,如果真能用不显山不露水来形容的话,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学霸们的家长围着老师七嘴八舌,差生的家长们从后门偷偷地溜走。我鼓足勇气,继续逗留在教室的一角。几次,欲走上前去,插上一言半语,但是,忐忑的心紧紧地拽住裤脚,我只有用无语的平静来掩盖内心不安。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家长们谈兴渐淡,陆陆续续和老师挥手告别,只有我,一个人,仍旧坐在教室里,双手托腮,若有所思。老师惊奇地看着我,我猛然回过神来,按耐住狂跳的心,做个自我介绍。

之前,常听家长和学校的老师私下谈论,说孩子的班主任是个很个性的人,不近人情,难接触,学校领导对他也要避让三分。他,很让我胆怯,我像犯了错误的孩子,看着他的脸色,从自己错根盘结的思绪里捉摸和他说话的语气和话题。老师很和气,也很客气,和别人私下议论的有很大的差别。我想起八个字: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我自嘲地笑笑,忐忑的心稍有安慰,斗胆和他讨论了一些孩子的问题。他对孩子的评价就像今天下午的雾,虽不太浓烈,但也难见阳光的灿烂。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拨开云雾见天日。但是,老师客气的言语,像是谁家的白纱衣遗落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后背开始一阵子燥热,汗水像是春天的小草,在蠢蠢欲动地破土。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继续用平淡的口气和老师交谈着,脸上荡漾着春水般的笑靥。不大一会,我的后背,准确是脊背骨开始跳跃式地紧缩,一阵阵,刚刚萌芽的汗苗又遇到了冰封雪飘,迅速地缩回了脑袋。我知道,我这种被朋友戏称为更年期综合症的症状,正在排山倒海地涌来。我不动声色地急忙和老师结束了谈话,把狂躁的心置身到外面的世界。

我被朋友戏称的更年期综合症,应该是真真正正的更年期综合症,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很长时间以来,我钻进了恐惧的牢笼里,困兽般地做着殊死的挣扎。

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惧的,我记不太清楚,好像从小就有。特殊的经历造就特殊的人,恐惧,让我成为了早熟的人。小时候,我惧怕“傻”的光环,在我的头上停留的太久,我尽力做好该我做和不该我做的事情,以求家人的刮目。事实上,越想做好的事情,越做得很烂,“傻”字依然在我头上灿烂着耀眼的光环;上学时,我怕自己学习成绩不够优秀,无法用知识改变我的“傻”命运;工作后,我怕工作做得不够好,得不到领导的赏识,无法飞黄腾达......不过,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2002年的秋天,父亲被诊断为急性白血病,住进了省城的医院。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天空是灰的,我的心也是灰的。在医院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像划过天际的流星,转瞬即逝。我惊恐地紧紧握住老父亲的手,无论白天和黑夜,生怕稍有疏忽,我最亲的人离我而去。那时候,我认识到一个真理:钱是生命鲜红的血液,有了它,生命就会现出蓬勃的生机,没有它,生命随时会萎靡直至香消玉殒。恰巧,我是个缺钱的人。

父亲病愈出院了,我却病了。我得了臆想症,总是臆想到自己的亲人突遇不测、自己的朋友突发意外,臆想醒来,便是汗津津的恐惧。我的病,在心里。从此,恐惧像棵大树,枝繁叶茂地直直插在我心中,发达的根系,纵横交错,缠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更加倍地努力工作,妄想从中获得较大的经济利益,我疯狂地的攒钱,妄想从牙缝子里抠出一个天文数字。潜意识里,我想用金钱挽住生命的臂膀,减缓它匆匆又匆匆的脚步。老公和我,作为最基层的公务员,一边诅咒着贪官污吏,一边做着当官发财的美梦!我用坚强的外壳包裹一颗恐惧的心。其实,恐惧就像发面团,时时刻刻地试图冲破“坚强”的禁锢。

人到中年,回顾过去,我发现,辛苦积攒了半生,自己依然清贫如洗。银行里那点可怜存款的利率,永远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幅度。别人骑电动车时,我骑自行车,当我有幸骑电动车时,别人开上了私家车。买套房子,借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等数年后还清了债务,才发觉身边的很多人,已经拥有了几套十几套甚至几十套房产。小的时候,总羡慕别人吃皇粮,当我千辛万苦吃上皇粮时,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如一个小学毕业的农民工。我的努力永远多人一倍,我的生活永远落后一拍。靠工资发财,做梦!每当听到这句话时,我敏感的神经就会一阵抽搐。我又多了一个心病:多疑。总感觉,别人看我的目光含有嘲讽,别人善意的玩笑带有挖苦。和朋友一起逛街,我撕扯着抢先付账,别人请我吃饭一次,我立马回请两次(一般情况下,我不接受别人请吃饭的邀请),虽然我是个节俭的人,对于衣饰化妆品,我从不吝啬。我试图通过外在形象艺压群芳,使出浑身解数,做作地塑造着高大上的艺术魅力。“坚强”的外壳上,又披上一层虚荣虚伪的外衣。

自儿子上了高中,恐惧像遇到了特效的酵母,迅速膨胀,终于,它撑破了坚强的外壳,撕破了虚伪虚荣的外衣,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我对孩子,从小就严格要求。要求他爱学习,懂礼貌,有爱心,讲素养。妄想用自己的平庸,调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孩子在我的调教下,慢慢长大,开始做起了青春飞扬的梦。我随着孩子的成长,一步步地规划着他的未来,做着属于我自己的梦。

孩子走进高中校园,他青春的梦继续在飞扬,我的梦却一步步在惊醒。

孩子所在的学校,是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学校在该阶段设立四个小班,汇集了全市的尖子生,配备了全市的名师任教,制定着快捷高效的教学管理方法,必要时还会采取一对一的辅导。小班住宿教室单独一体,在办公楼的四五六楼,四楼楼梯口的一扇镂空防盗门、一把大铁锁,把它们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学校设立小班的目的是冲名校、保一本。孩子进了小班,就好像进了一流大学的保险箱。一段时间内,没有考进小班的孩子,家长找关系开后门,想法设法把孩子投入保险箱。我也是其中一员,可是我能力有限,未能如愿。

孩子没能进入小班,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常恐惧地想,自己的平庸,不能给孩子太多的帮助,孩子如果不优秀,如何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站稳脚跟,如何能丰衣足食?我貌似平静,却成宿成宿地失眠,脾气变得越来越暴戾。我怕孩子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孩子的学习,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孩子考试成绩不错,我不满意,希望更好,孩子学习退步,我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失望沮丧!看着别人给孩子找老师补课,我也慌里慌张跟风,神吃俭用地凑着孩子的补课费。当我把一沓红色的钞票放到老师的手上,仿佛看到了孩子跨进重点高校的门槛。

孩子的学校,实行住宿制。住了校的孩子,像是小鸟一样,想自由,想飞翔,要逃脱我的视线。而我紧紧拽住牵扯他的那根风筝线,时不时地拉一拉,抖一抖,拽一拽,松一松。学校附近的几家网吧,让我深恶而痛绝。要我说,网吧就是王八蛋,残害了多少青少年无辜的心灵。国家有关官员的官僚让人愤懑,竟然放宽了对网吧的审批条件。

晚上十点,学校放了晚自习,现代文明的电资源,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射出橘黄色的光,展现出无穷的魅力,诱惑着孩子们躁动的青春。孩子们爬梯跳墙,完全不顾高大围墙上,扎满了玻璃的碎片,拉起的铁丝网。很多家长无奈地叹息,家长把孩子送到了学校,学校把孩子送到了网吧。而学校则说,孩子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是家长教育的失败。我无意参加这种无聊的推诿扯皮中,拿着手电筒,做起黑夜忠实的伴侣,游神一般在黑夜中爬行。我和学校的门卫套近乎,经常出入学校,无数次的查看围墙的角角落落,毁坏、隐藏着门板、木梯、石头等跳墙的工具。当黎明还在夜色中酣睡,我无数次蹲守在学校附近,看着孩子们从附近的网吧里走出,慢慢地聚集在校门口。我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二十、五十……孩子们的红眼睛里满是疲惫,疲惫中还残存着狂热的激动。我从一个个幼稚而叛逆的脸上,寻找着我熟悉的面庞。

当我第一次走进网吧,站在正在网络中畅游的儿子面前,儿子的脸色由兴奋的红润,瞬间变得苍白。回到家里,他诚恳地跪在我面前。我流着泪,高高举起皮带,一下一下抽在他的身上,抽在我的心上。皮带环子,哗啦啦地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然后在孩子身上留下青紫的印记。孩子抱着我的腿,哭喊着:妈妈,我改了,我好好学习,为你争光。当我第二次把孩子从网吧里揪回家,他梗着脖子,执拗地站着,乜斜着眼睛,眼里透出一股冷嗖嗖的光,一副桀骜不驯的叛逆。我高高举起的手难以落下。我找到老师,老师说,不犯错的孩子长不大,给孩子一个成长的机会。我找到学校,学校冷冷地说,那么多孩子不出去,你孩子为什么出去?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流下两行无奈的泪。

我对孩子的担心,由学习,转到了生命安全和健康成长。

每天晚上,放了晚自习,我躲在一边,悄悄地跟着孩子,看着他出教室,看着他进寝室,看着寝室落锁,才放心地离开。如果有一天晚上不去,就坐卧不安,噩梦连连不断。一次,孩子发现了我的行踪,用烦躁的眼神狠狠地盯我一下,飞奔而去,瞬间脱离了我的视线。回家后,他瞪着眼睛,伸着头,冲我怒吼:能不能给我点自尊?

打蛇打七寸,对付孩子,我专抓他的软肋。儿子很要面子,宁可自己受委屈,不愿意连累同学朋友。我抓住他这个特点,对他周围的调皮孩子,实行坚壁清野,儿子如若反抗,我就威胁他,联合其他孩子的家长,加强对他们的监护。对此,孩子气急又无奈,发现在吵闹耍赖都不奏效时,就会非常诚恳地哀求、保证。一个晚上,他和几位同学偷偷混出校门,被我当场堵住,强行带回了家。我恐吓他,要通知其他几位孩子的家长。儿子跪在地上,头一下一下地叩响地板,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哀求。我拉起了孩子,抱在怀里,泣不成声。我暗暗发誓,下学年,想尽一切办法,把孩子弄进小班,给他换个学习环境。

新学年开始了,一部分普通班的孩子考进了小班,一部分小班的孩子退到普通班。我的孩子,也顺利进了小班。和很多家长一样,我迅速地转变着心理和角色,投入了新一轮的为孩子争取利益的战斗中。

开学一段时间,孩子悄悄告诉我,班里的三个孩子翻墙外出,被老师逮住了,留校察看。我心一惊,原来,学习好的孩子,也有犯错的时候,他们的家长,也不轻松。我的心又开始惊恐起来。本来想,孩子进了小班,万事大吉了,原来,小班也有负能量在传递。新学年开始时,我吸取教训,第一时间给孩子办了个走读。这天,听孩子这么一说,我坚决要求孩子回家住宿,无论刮风下雨,我都像押送犯人似地接送。

孩子进了小班以后,身上的戾气少了很多,学习劲头明显提高,我紧张的心稍有安慰。但是,经过两次考试的较量,孩子的成绩,在班里倒数,他沮丧地对我说:妈妈,我没自信了。我安慰孩子:没事,只要咱努力了,就问心无愧。其实,我心里,比孩子还沮丧,还不自信,我略微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孩子告诉我,他想发泄一下,缓解缓解压力。我问他如何缓解,他说,去网吧,打夜市。我的眼里,闪出新一轮的恐惧,后背的汗水珍珠般地滚落,砸疼了我的后脚跟。

也许,早熟和早衰是对双生的姐妹花,我是早熟的人,也应该是早衰的人。

刚过不惑之年的我,几年来一直不征求我意见的“大姨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年,彻底和我断绝了来往,不辞而别了。更年期的症状,像可爱的天使,常在不经意间,从茫茫的天宇间,挥动着丝绸般的羽翼,飘然而至。听人说,更年期的女人更容易衰老,于是,我每天用蜂蜜或维E或者果汁调制面膜敷脸,我每天严格地控制饮食、超负荷地锻炼,隔三差五上街购买时尚靓丽的衣饰。但是,我依然发现,我眼角的鱼尾纹日益增多,皮肤日益粗糙,脸上的斑块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身材也日益肥硕臃肿。靓丽时尚的衣物下,包裹着我走向衰老的身躯。

我不但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全身的各个部位的器官,工人罢工似的聚集在一起,呐喊着示威。颈椎病,腰椎病,肩周炎,膝关节胯关节疼痛,乳腺增生,附件囊肿,胆囊息肉等等。特别是我的膝关节胯关节疼痛,严重时,上下楼要拉着栏杆,我不得不舍弃挚爱的高跟鞋。我怀疑我得了骨癌,在医院辗转。医生笑呵呵地说:骨滑膜退化,常见的老年病。我惊异地看着医生,我已经跨入老年的行列?我再次陷入恐惧中。

恐惧,像车轮战,周而复始。每次恐惧过后,便是无休止狂躁,烦闷,困惑。烦躁至极,一向注重形象的我,偶尔会做出违反常理的事。

一天下午。临下班时,我一阵阵烦闷,一阵阵燥热,看办公室无人,索性脱下鞋袜,完全不顾深秋的萧寒,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来回走动。地板透心的凉让我打个寒颤,狂躁的心安静了不少。一位同事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看到我的样子,惊异地把嘴张成O型。我躲闪不及,索性笑眯眯的看着他,揣度着他男性的O字是否标准。自此,我神经不正常,在单位被传做笑谈。

无意中,在孩子的空间看到了他发的说说:如果自己考不好,最难受的是谁?不还是自己吗?读大二的外甥女,给了孩子一段这样的评论:没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你的情绪会影响你的学习和发挥,不用给自己定太多的目标,也用不着逼着自己非要达到某个程度,只要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就可以了,量变到质变,有时候就是个瞬间的过程。突然间,我流泪了,外甥女的话,好像不是说给儿子的,而是说给我的。我这么大的人,恐惧痛苦地活到中年,竟然没有孩子站得高,看得远,没有孩子把事情看得通透!

记得尼采说过一句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要么庸俗,要么孤独。这么说来,我对生命的辜负,太多了,在我很多很多不曾起舞的日子里,我彷徨着,痛苦着,迷茫着,庸俗而孤独地活着。

我想把尼采的话送给我的儿子,送给我自己,送给许许多多让日子不曾起舞的朋友。

作 者 简 介

王紫烟,媒体编辑,一位喜欢在文字里行走的普通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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