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 《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

提要:蒲松龄的生活年代与曹雪芹的生活年代前后相接,《聊斋志异》中的许多描写和《红楼梦》中的许多描写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聊斋志异·成仙》篇,仿佛就是一篇散文化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注”;《聊斋志异·白于玉》篇,又似乎为《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预先设计了蓝图。对于这种关系,说曹雪芹从《聊斋志异》中“脱胎”“化出”亦可,说是偶然相合,亦无不可。因为目前还没有找到曹雪芹阅读《聊斋志异》的确切证据。

《聊斋志异》中的“好了歌”、“太虚幻境”等

作者|王光福

伟大的作家往往具有相同的心灵,因此他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在这些作家生活于相同或相近的时代,呼吸沐浴着相同或相近的政治空气、经济日光的时候,情形往往更是如此。

在清朝初年,短篇小说家蒲松龄生活的时代与长篇小说家曹雪芹生活的时代紧相连属,蒲曹二人贴身完成了中国小说接力棒的传递。

于是我们看到: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说:“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说:“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辛酸泪也。” 不管是“鬼狐”还是“儿女”,和封建正统的修齐治平之类的“好音”及帝王将相之类的“教育”“规训”,都了无关系。所以蒲曹二人担心世人因人废言,不识其为鬼狐写真之本意、泯灭其为闺阁昭传之衷曲。他们的“一把辛酸泪”,既是为鬼狐、儿女而流,又是为自身遭际而流,也是为《聊斋志异》、《红楼梦》的未来命运而流。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承认,自己的前身是一“病瘠瞿昙”,那么一部《聊斋志异》就仿佛是代佛家立言的一部“悲悯”之作了。“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声明,一部《石头记》是由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抄来的,此后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于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情僧,把《石头记》的名字改为《情僧录》,于是佛家的“色空”二字,或许竟是一部大书的主题。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短短二十字,表白的也只是蒲松龄的一个深深的“悲”字。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还说:“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也说:“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一个是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一个是穷愁潦倒的世家公子,在创造自己的伟大作品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唐人袁郊《甘泽谣·圆观》中那首著名的歌曲:“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聊斋志异》与《红楼梦》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多,仅一篇《聊斋自志》和《红楼梦》第一回,就让我们遇到如许熟悉的陌生人。下文仅从“好了歌”、“太虚幻境”人手,具体谈谈《聊斋志异》和《红楼梦》,或曰蒲松龄和曹雪芹的文心因缘。

《聊斋志异·成仙》这篇小说,是《聊斋志异》中最为难解的篇什之一。康熙十一年(1672),蒲松龄三十三岁。这年夏天,他与友人游览了崂山,作《崂山观海市作歌》诗。他在诗中描写了崂山海市的各种奇幻景象,然后喟叹道:

飚然风动尘埃起,境界全空幻亦止。

人世眼底尽空花,见少怪多勿须尔。

君不见:当年七贵赫如云,炙手热焰何腾熏!

诗中透露出蒲松龄看透了现实生活的虚幻性。这种空幻出世的思想在《成仙》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成仙》中黄吏部家的放牛人,让牛践踏了周生的庄稼地。因此周生的仆人与黄吏部家的放牛人发生争执,黄吏部的家人就把周生的仆人扭送到县衙。周生大怒,写好状子告到县衙,却被县令下狱,并诬他交通海盗,饱受毒打。后经成生告御状,皇帝亲自派人审查,才放出周生,把县令判了流放罪。县令在这个案子中,明显偏向黄吏部家,其目的就是想通过讨好黄吏部,希望黄吏部在他今后的升官提拔上出力帮忙。可惜的是官没升成,却扛着刑具到边疆服刑去了。用《红楼梦》中甄士隐《好了歌解注》的话说,这就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周生来到崂山上清宫,在十月天气里,见识了仙境的鸟语花香。但他住了几天,却思念家中娇妻,就要回家。成生送他回去,他翻墙进家,看到妻子和一个仆人正在亲热异常地喝酒。成生帮助周生砍断了仆人的肩臂,杀死了与仆人通奸的妻子。然后,二人同回上清宫。用《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好了歌》的话说,这就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周生再次回家,看到门户萧条,似无居人,向弟弟问起自己的儿子。弟弟让老妈子把周生的儿子抱来,周生说:“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这就是《好了歌》中所说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周生妻子死了能接着续娶妻子,有别墅有仆人有深宅大院,当是一户殷实人家。但周生离家后,“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这就仿佛甄士隐《好了歌解注》所说:“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成仙》这篇小说,写得烟云模糊,意蕴缥缈,很难索解。通过与《红楼梦》——特别是其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及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一一对读,我们发现,这篇小说不仅仅是揭露封建官僚的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也不仅仅是写仙人与凡人之间的故事,让人对仙境产生羡慕之情,进而求仙学道;它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人生的无奈和吊诡,托出了人生幻境的基本底色:什么才是“好”?如何才叫“了”?什么才是“色”?如何才称“空”?

《聊斋志异·白于玉》篇中的吴青庵,来到天上神宫,“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这不就是《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前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地吗?《白于玉》中,白于玉让仙女对吴青庵唱歌劝酒,着重介绍了四个美女:一衣绛绡者、一衣翠裳者、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这不就相当于“太虚幻境”中为贾宝玉唱曲劝酒的那十二个舞女的代表吗?《白于玉》中,白于玉让紫衣人禊被奉客,与吴青庵“衾枕之爱,极尽绸缪”,这又与“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让自己的妹妹可卿与贾宝玉进行的“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的阳台巫峡之会相似。

《白于玉》中白于玉离开天上神宫时——

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

《红楼梦》中贾宝玉离开太虚幻境时——

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

《白于玉》中白于玉游天上神宫,《红楼梦》中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其中相似之处实在太多。

我们且说那只金钏。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文章《柯尔律治之花》中引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一篇短文说:

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

是啊,那会怎么样呢?吴青庵从天堂带回来这么一朵“柯尔律治之花”——金钏。这只金钏后来传给了他的儿子梦仙,梦仙又给了他的夫人。在一次大火灾中,金钏保护了全家的生命财产,这不有点像《红楼梦》中那块忽得忽失的通灵宝玉吗?这不更是一朵匪夷所思的“柯尔律治之花”吗?

《白于玉》与《红楼梦》还有许多声气相通之处,从小的细节到大的意旨。如吴青庵第二次人梦,天上神宫紫衣姬来送婴儿,醒来后“见婴儿卧禊褥问”,这更是匪夷所思兼玄之又玄,比“柯尔律治之花”还要惊心动魄。《红楼梦》中贾宝玉自太虚幻境归,幻境中之秦可卿无下凡送儿之事,但联系秦可卿无以名状之病与莫名其妙之死,从《白于玉》中,我们倒似乎领会出了贾宝玉与秦可卿真实关系的某些端倪。

总之,《白于玉》和《红楼梦》这一简一繁的两篇小说,有着太多的相似性了。

《聊斋志异》和《红楼梦》都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奇迹,两书之间若明若暗、似有似无,存在着若干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心因缘。关于这种文学奇观,前辈和当代学人,已有过许多或零星或条贯的论述和评点。例如王伯沆批点《红楼梦》,就数次点出《红楼梦》和《聊斋志异》的联系:

第四十八回石呆子因扇被贾雨村抄家一段批云:“此一节似脱胎《聊斋·石清虚》中段。”第六十四回贾琏对尤二姐送九龙佩一段批云:“此一段似从《聊斋志异·王桂庵传》脱胎。”第八十回薛蟠要茶挑逗宝蟾一段批云:“细思之正从《聊斋·白于玉传》中化出。”

在这里,王伯沆用“脱胎”、“化出”等语,是确定曹雪芹对蒲松龄的继承关系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确凿资料证明曹雪芹确实读过《聊斋志异》。因此,我还是同意周汝昌先生的意见:“此等处谓为雪芹脱胎亦可,谓为偶然相合,亦无不可。”

“聊斋学”和“红学”都是当今显学,对《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研究,不仅能够促进各自的进步,也能推动双方的提高。这是一片迷人的研究领域,正等待着我们的探索与开发。(原载《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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