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斗与浮萍(上) 高 为

泰斗与浮萍(上)

高 为

  20世纪70年代末,时隔卅载,《围城》重见天日,迅即洛阳纸贵。前此一年,《管锥编》面世,屡次印刷,享誉中外。《宋诗选注》一版再版,《七缀集》《谈艺录》(补订本)的热销,连续出版物《钱锺书研究》《钱锺书研究集刊》的出版,《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谈艺录〉读本》《钱学论》《管锥编研究论文集》等钱学著作不断涌现,钱氏风格、钱氏幽默成了一时风尚。电视连续剧《围城》的播出,使钱锺书家喻户晓,书雅俗共赏,人则被誉为学界泰斗、文化昆仑。

  本雅明说:“像歌德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妥协,却能取得如此成就。”(《莫斯科日记· 柏林纪事》)把歌德换成钱锺书,这句话仍然成立。因为妥协所以才能取得如此成就?因为妥协所以只能取得如此成就?言人人殊,见仁见智。虽然从成就上说,人们可以把钱老誉为或喻为泰山、北斗、昆仑,但从命运上来说,默存先生更像随波逐流的浮萍。

  1938年,钱先生偕妻将雏归国,因战争爆发,不得不尔。应招赴西南联大任教,改投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尽孝,辗转沪上探亲从而困居孤岛,无不是被动接受,别无选择。钱锺书学的是外国文学,确切些说是西洋文学,在清华和牛津得的都是文学学士学位,通晓英、法、德、意、西、拉丁语,略知希腊文,在几所大学里教的也是外国文学,还曾任英文《书林季刊》的总编。

  杨绛先生为《钱锺书英文文集》作序,开篇就是:钱锺书十分渴望用英文写一部论欧洲文学的著作,通过早年的训练,他的英文写作能力如同他的中文写作能力一样惊艳绝伦(adept),而外国文学正是他研究的领域(大意)。1952年院系调整后,钱锺书是社科院文学所西方文学组研究员,却被“暂时”征调他用,一去近十年。回院之后,又“临时”调往古典组,“事实上,这种调动他绝无任何回来的希望。他想要写出那部著作毫无实现的可能,换句话说,被妨碍而永远也完不成。呜呼,人之所愿终归虚幻!”(最后一句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名诗《人类欲望的虚幻》标题。)

  杨绛先生的文章一贯是平实无华、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像这种金刚怒目、直抒胸臆的字句似乎不常见。苏小姐低声说:“Embrasse-moi(吻我)!”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围城》第三章)杨绛先生是否像苏小姐一样,只敢躲在外国话里才那么硬气?还是杨绛先生近百岁人瑞(《钱锺书英文文集》出版于2005年),因老了而无所谓(畏)?类似的话,四年前(2001年)在《钱锺书书稿集序》中也曾说过,只是没发如此强烈的感慨。钱锺书先生对调动又是怎么说的呢?

  《模糊的铜镜》写道:“这部选注(指《宋诗选注》)是文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已故郑振铎先生要我干的。……文学研究所成立时,我原是外国文学组的成员。郑先生以所长而兼任中国古代文学组组长忽然把我'借调’过去,从此一'借’不复还,一'调’不再动。”钱锺书还是点到为止的文笔、含混含蓄的风格,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郑振铎1958年因空难去世,彼时钱锺书怎么没提出回西方文学组?不能不考虑当时《宋诗选注》正遭批判,而前一年的“反右”惊心动魄,后果很严重。默存先生因默而存,哪有胆量开口?

  1972年8月,钱锺书雄心勃勃,在《管锥编·序》中写道:“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到了1978年1月,情况突变:“多病意倦,不能急就。”这五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但结果是不但中文内篇没有完成,西文外篇也永远地消失了。徒呼奈何!(下转5月11日《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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