忿而冒险
回 忆 录
忿而冒险
一个月的洞中生活后,得到上级传来的指示:“保存力量,隐蔽自己”,我与徐春同志商量,想法见一见七专短师训练班的指导员张某人(此人五一扫荡后即蜕化,脱离了革命),自晋县张十字庄一村转送一村,到达张某的老家深南董家屯。我们估计张某的老家,靠近石德线,早就是与敌人有联系的“爱护村”,他一定会通过两面村长(明面是敌人的村长,实际上是我们的可靠千部),隐藏在人、地两熟的家乡。谁知我们冒着随时被敌人捕去的危险,找到他那里,他竟不予接见。派人传出口信,愿回家时,还可一村转送一村的送回路北。我与徐同志一听,实际上就是推出去不管。徐同志当下非常气愤地说:“才分开不到一个月,我们又并不是私自来找你,便不把我们当战友和同志了!竟连个面也不让见。走!死,死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指老家),不在七十里外落个外丧鬼。白天咱们就过石德路,回家!”当时我也同样想不通,虽说根据地暂时残酷了一点,但见面谈谈情况,给指条明路,解释一下上级口传的指示精神,也不会给你暴露目标,引来危险吧!对同志表示了这样不信任,实在令人寒心!
徐同志主张白天过路,我也同样有豁出去的心情。正在这时又来了一个短师的政治干事李平同志,也照样吃了闭门羹,准备过路回深南老家去。我们三个人结成伴,就在联络员的陪送下,大白天便通过董家屯附近的周家村的岗楼,在伪军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在岗楼门前的道口上通过。联络员虽教给了我们几句应付敌人的话,但是否就那么保险呢?因都塞满一肚子气,也便不多考虑。路口虽有荷枪实弹,上有刺刀的伪军守护,竟连正眼看我们一眼也没有,我们便顺利地迈过了铁路。偏巧这时有一辆给敌人送东西的大车,车轮夹在铁轨空子里,再也拉不出去。招呼我们几个人帮忙,这真是越渴越加盐,心里七上八下的敲小鼓,好容易通过了“鬼门关”,谁还愿在这老虎口边耽搁时间。如放下不管,分明是表现了胆虚,又怕让伪军看出破绽,引起伪军怀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帮他把车推出。
过了封锁线,我们怕三人同行目标大,便分成两路,李平的住村靠南,他自己一路,我与徐春的村庄靠北,仍走一路(李平就在这年秋天,被清剿的敌人,挑死在打谷场上)。傍午,走到寨里村外,从一片荒坟的红荆丛里,走出一个持手枪的人来,低声而很严厉的命令我们:“站住!举起手来!”人虽化了装,我听声音倒很熟,在这突然出现的情况下,是敌是友一点也没把握。我们两个是赤手空拳,近在咫尺,逃也没有希望,再说红荆丛里,还有人影晃动,手虽没有举起,持枪人却迫近了我们。从他用脏毛巾包着的面容,一眼便认出是县司法科的刘锦堂同志,一年多前我在民政科当科员时,是在一个锅里吃过将近一年饭的战友。我说:“老刘同志,别误会!”他不认得徐春同志,这时也看清是我,放下对准我们的手枪,苦笑了一下,用手一指坟地里的红荆丛说:“快钻红荆丛,那边目标还小,敌人才过去了两批,你们也真大胆,我还当你们是敌人的便衣探子呢!”我告诉了他我们不得已的情况——因生气才铤而走险的,他听后也很替我们不平!
三个人走进红荆丛里一看,还有四五个人藏在那里。我离开县政府一年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彼此介绍着石德路南北的情况。经他们介绍,敌人这段时间,已不再大股出来拉网、兜捕,而是逐村清剿,强迫乡亲们平道沟、修公路,他们吃了饭便躲向野外,村外比村里安全。我们弄到了可靠的情况,还是决定先回家再想办法。与他们分手后,奔向寨里村,找到预先被介绍给的村干部,叫他弄饭吃并做晚上过深磨公路的准备。到了寨里村吃饭的时候,巧好又碰上了深束县(深县、束鹿的各一部)县委书记杨昱同志,他们也是一日数惊的躲避敌情。在敌人频繁清剿的空隙里钻来钻去。要不是我冀中根据地的群众基础好,处处是无形的铜墙铁壁,真是无法再有站脚之地的。我们既不属于一个系统,他们眼下也有点自顾不暇,他嘱咐了领我们过路的干部几句,匆匆吃了一点饭,便先自己走开了。我们在寨里村一直等到晚上,由村干部带领我们在赵家庄过路。深磨公路上,敌人的汽车和步、骑兵,还来往不断,他们认为今后便是他们的天下了,放松了戒备。好在我们只两个人,抽了个空子便钻了过去。魏家桥离我们老家仅有十八里路,经过的村庄都是很熟的,便与同行的徐同志和村干部分了手,各奔前程了。
天大约已有半夜,这天是个有月光的夜晚,天上时有薄云飘飞,月光时隐时现。我有时走大路,有时漫洼踏地的向自己的村子的方向走去。当走到城西村与潘庄两村交界的地方,借着微茫的月光,看见有不少白纸片片,使自已心里泛起疑虑,随手拣起几片,借不太明亮的月光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在白纸满地的附近,还发现一个又一个的小长形土堆,并有我八路军的破军帽一类的东西。因奔家心切,离舅舅家又近了,想先去他家打问一下情况,再奔家更加安全。走进他村,没有一点声息,我两个舅父家都是大开着院门,大小人没有一个。虽说再过一两个村便可到家了,为什么这村里空无一人呢?凭经验,这情况实在有点不妙。于是不敢向前走索性转向正北,直奔八九里地以外的妹妹家一一西景明村。
西景明村是靠近深县城的大村,有千把百户人家,我妹妹住在一条街的北口,因我不明情况,不敢走大街进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试探着前进,以防万一。等转到我妹妹家门口,也不敢公开叫门,由街上一座厕所的矮墙上,房串房的下到妹妹的院里,妹妹住房的屋内虽没有灯光,但有多人小声说话,听过几千遍几万遍的慈母声音,闭着眼睛也会听出的。
只听妈妈说:“也不知你哥哥这阵儿是死是活……”说了半句话便抽咽得再讲不下去。
听我妹妹说:“娘!常说多密的网,也有漏网鱼。还是把心放得宽宽的。”妹妹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又听到有四姐的声音,原来亲人们都集中到五妹家来了,我的嘴巴再也闭不住了,轻轻拍了一下窗棂,隔窗低声喊了一声“娘!”屋里人们一齐出来接我。立时妹妹的全家,和我的妻儿,全都惊动起来了。全来看我这个望眼欲穿,幸而生还的人。真有点杜甫诗句写的那样:“家人见我在,惊定还拭泪。”
从母亲和姐妹的口中,得知在我经过的地方打了一仗。敌人还住在我去舅家经过的那个村。四姐及我全家,都是躲敌情才逃到我五妹家的。我经过的地方,正是白天的战场。我这才意识到那白纸片是我游击队扯碎的文件,一个个长形的小土堆是草草掩埋的战士——为抗战牺牲的英勇的人民子弟兵。可恨的日本鬼子,弄得我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回想起草草掩埋在家门口的战士,家里人可能也像我一样,切望平安归去吧!
可恨的日本军阀!万恶的日本法西斯!
作者简介:康迈千(原名康俊杰,曾用笔名洛康、直言、左牺等)民间文学作家、诗人。1914年6月生于河北省深县东李窝村。1935年毕业于冀县后师文史专科班。毕业后即在本县任小学教师、校长。1938年初参加革命工作,在本县县报《庄稼报》任编辑。后在本县和冀中七专区任干部、教师。1951年后任河北人民出版社编辑,1956年就读于中央文学讲习所,后调河北日报社任编辑,1972年调花山文艺出版社任编辑。1984年离休,1997年1月16日逝世。(上面照片是作者1985年5月26日在省文艺振兴奖发奖大会期间拍摄的,下面照片是1946年在辛集中学拍摄的,前排左起第二位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