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王有尾小说《十戒》之《不偷盗》
《不偷盗》
作者:王有尾
我们穷其一生,却从未抵达。王栓做如是想的时候,已经上了大学。那时的他,疯狂的迷恋着一些终极虚无的思考。他几乎翻读了所有有关哲学和宗教方面的书。香港大学来的哲学教授,嘴里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思想不是你要它来它便来,而是由它自己决定它的来去。而在正处于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的王栓看来,他更喜欢尼采的一句:人类的生命,并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永恒。
但这是多年以后的王栓。多年之前,王栓还是一个从单亲家庭到后来因为母亲改嫁跟着奶奶过的孤独的土孩子。其实所谓孤独也几乎是不存在的。在刚刚记事儿的王栓眼里,村里每天发生的事情真是荒唐到可笑。
那时的生产队才刚刚解散。他们村可是最早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模范村。村长陈八角把集体生产时攒下的几十把锄头和铁锹分给了各个大队,村里因为姓氏被分成三个大队,陈姓最大,在一队,王姓第二在二队,邱姓和李姓合在一起,勉强才凑够了三队。经历了大跃进式的多年集体生产后,土地已经变得贫瘠又薄产。如果赶上风调雨顺,交完公粮,各家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如果是碰上旱年或涝灾,那大家的日子可就紧了。那时王栓的父亲还在,爷爷奶奶还能下地干活,家里的日子也过得还算有模有样。但是一到灾年时,肚子可就填不饱了。
上个月刚当选孩子王的陈水生就迎来了自己走马上任以来的最大危机,因为吃不饱,大家玩起游戏来一点也不积极。有次玩捉迷藏,大伙儿都各自藏了好久了,也不见王栓来找,后来一问,王栓说,没吃饱,没劲跑着找他们。作为孩子王,又是村长的儿子的陈水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刚开始是偷偷拿来家里的馒头分给大家,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总算熬过了漫长的漫长的几乎有一年的该死的春天,在所有人眼里,夏天是随时可以饱餐一顿的季节。
他们一伙儿,偷偷跳到王奶奶家里,她家有一棵几十年的梨树。从春天一直惦记到初夏的王栓他们一伙儿,早已急不可耐了。邱中华负责在胡同口盯梢,剩下的人从下面托着陈水生的屁股,那颗老梨树实在是太粗了,废了老大劲终于爬上去的陈水生,摘了看起来很大的一颗,塞到嘴里,然后很快就吐了出来,“又涩又苦!”王栓接住陈水生从树上扔下来的剩梨也咬了一口。接着也跟着吐了出来,转而给其他小伙伴,大家都是一尝就吐。“看来还不是时候!”从树上跳下来的陈水生说,“那就去南河捉鱼去。”
陈水生嘴里的南河,是黄河泄洪的一个支流,每年农闲的时候,等大水退去,河里真是什么都有,水层上面的鲢鱼,水层深处的鲫鱼和鲤鱼,水下淤泥里有滑不溜秋的泥鳅和黄鳝,还有能把人脚扎出血的黄辣丁,老鳖和黑鱼也很常见。
此时正是初夏,洪水泛滥的季节。作为泄洪的这条小河,几乎就要盛不下这么多的水,湍急的河水快都快要漫过河床了。王栓每次过这座桥时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那恐惧在多年之后,村子里富裕起来之后,终于得到了证实,一个开三轮车的和两个开摩托的,都一头栽进河里死了。但此刻,王栓两腿哆嗦的站在桥上,还是忍不住朝桥下看。这条河里的水,本来从黄河里出来还是黄,在经历了一路水草的洗礼之后,变得幽深而翠绿。湍急的水流中,隐约能看见急行的鱼群,王栓咽了一口唾沫,“回家弄个渔网去。”孩子王陈水生的这个建议显然不行。湍急的河水连个下网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垂头丧气的走在偌大的河堤上,陈水生跳到地里捋了一把麦穗,使劲在手里揉着,还没有灌浆,连个饱一点的麦仁都没有。“有了。”正当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邱中华说,“前面好像有一片水塘。”每年发大水的时候,河水沿着河堤相对松软的地方就会渗出水来,那里每年都会有许多青蛙。
午后两三点,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把塘子里的水晒的很暖和,大家脱掉衣服跳进水才到大腿的塘子里才发现,这里的泥全是软的,陷得人拔不出腿,在这样的水里捉青蛙谈何容易。后来还是陈水生出的主意,先派几个人在水边埋伏,剩下的人拿着从树枝到水里把水搅混。这个办法果真管用。但从水里跳出来的青蛙,也比较难逮,忙活了半下午,才逮住不到二十个。
在水里负责搅浑水的王栓一伙儿,看见在水边和青蛙战斗的陈水生一伙儿,也像个青蛙一样跳来跳去,还有一个人把刚爬出水的一只大蟾蜍一把就捉住了,弄得满手黏糊糊的,当时就吓得哭了出来。因为他们听大人说过,蟾蜍是有剧毒的,一旦人手摸住,手上就会起烂疮。“那都是骗人的。”陈水生一边安慰那个人,一边从地里拔了几棵“区区草”。这种用手一掐就流出乳白色汁液的神奇植物,平时是大人们嘴里的美食。他们把它用开水轻轻滤过,用捣碎的蒜凉调,入口虽有点味苦,却是下酒的好菜。这种现在几乎从这个星球上就要灭绝的神奇植物,还有一种特殊的功效——消毒。陈水生把那些挤出来的乳白的汁液滴到那个还在哭的小伙伴手里,并让他用手使劲搓,然后用水冲洗干净,那个小伙伴果然就不哭了。
剩下的问题是,谁负责把逮到的青蛙后腿用平时割草的铲子给砍掉。陈水生扫了大家一眼,几乎每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只有邱中华站在原地。这个多年后成为江洋大盗的邱中华此时已经表现出了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心肠。只见他提起那个装着青蛙的化肥袋子就钻进了麦地。等王栓他们弄完干柴火回来的时候,三十多只肥硕的青蛙后腿已经被洗干净摆在铺开的袋子上。
虽然王栓心里觉得这极其残忍,但饥饿还是最终战胜了残忍。当拿到分给自己的四只烤熟的青蛙腿时,王栓的早已忘记了刚才想的问题。虽然孩子王陈水生的烧烤技术不怎么样,甚至有只青蛙腿因为火太旺有点皮焦里生,但王栓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之一,后来自称美食客的他虽然几乎吃遍了他所达之地的美食,但都没有这个味道。
长大之后,王栓时常能想起这次饕餮盛宴。虽然当时自己才吃了四只,为此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当年过度的饥饿所产生的幻觉,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幼稚的判断,能留在深层记忆里的东西,大多是人类对传统认知的破坏所带来极端体验,这和他后来看到的许多艺术家玩的所谓暴力美学,其实源于同心。
没过几天,他们就开始偷村东头五保户陈奶奶家的鸡蛋,这个无儿无女一直寡居的女人,因为男人在抗美援朝的战斗中牺牲,每月都可以从政府那里领到一笔抚恤金,她用政府的抚恤金买了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每个月把攒下的鸡蛋,拿到集市上去卖。陈水生领着他们一伙儿,悄悄潜入,等母鸡下了蛋之后,第一时间到鸡窝,把鸡蛋偷出来。必须是第一时间,太慢可不行!因为每次母鸡下了蛋之后,都会邀功似的满院子叫唤。有一次他们得手之后,就见陈奶奶迈着蹒跚的脚步从堂屋里出来,先撒了一把高粱给那只鸡,然后走到鸡窝边,慢慢的弯下腰,在鸡窝里左右摸索,最后两手空空的站起来,“打死你这个说谎的鸡。”陈奶奶抄起一把扫帚就去撵那只还在咯咯叫的鸡。“不下蛋,你还有脸叫!”那只无辜的鸡咯咯叫得更响了。
永远好像都在饿的他们最后把陈水生家养的几只鸽子生的小鸽子也给煮了吃了。其实从那几只鸽子才刚出生,还是毛茸茸的小裸肉的时候,他们就惦记上了。眼看就到了鸽子学飞的时候,再不吃可就没机会了。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刚做上孩子王的陈水生终于还是同意了。他们趁陈八角不在家,爬上门楼,赶走那几只成年的鸽子,然后就把那几只还没在天空成功飞过一次的鸽子一锅烩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几只鸽子白天在陈八角家院子里徘徊飞翔,晚上又飞走,却怎么也不到他们家的门楼上歇脚。
那是一个总也吃不饱的荒年,不独是王栓他们一伙儿小孩。村里的大人们也没有闲着。转眼麦子就灌满了浆,但还没到熟透的季节,谁家都没有了余粮,大家们总是昼伏夜出,不舍得弄自家的麦子,于是就西家偷东家的,东家偷西家的,这样也不心疼。深夜里有时不小心碰上了,也都只是心有灵犀的咳嗽一声,免去了非要打个照面的尴尬。大家把偷来的麦子一把一把的绑好,然后填上一锅水,像是生火做饭。然后把捆好的麦穗放在火口上烤熟,然后放在一个簸箕里,用手揉搓,把麦子的皮去掉,用簸箕轻轻把皮抖出去,剩下的泛着青黄的麦子就是一家人丰盛的晚餐。
后来大学时读到佛教十戒之不偷盗时,王栓就想起自己年少时干的这些荒唐事。无论是小乘里讲的心盗手不盗既不为盗,还是大乘里讲的心盗即为盗,王栓都嗤之以鼻,“活着比天大。”王栓默默的在心里念叨。
终于到了收割麦子的时候。那天王栓的爷爷把家里的那头倔驴套上马车,把一并的家伙什都装上车,学校里也放了农忙假。负责牵驴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王栓头上。那是头很难驯服的倔驴,脾气暴躁,而且很怕水,哪怕是路上有个小水洼,它都表现得异常暴躁,后蹄子一蹬就撒丫子跑起来,拉着缰绳也不管用。这天,拖着一车麦子慢悠悠走在路上的那头倔驴,被眼前的一个小水坑给吓惊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居然一路小跑,跟不上的王栓索性把缰绳扔了。终于在急转弯时,那头倔驴把一车麦子麦子给弄翻了。后来赶到的王栓的爹,也不说重新装车,而是使劲打那只驴。
后来被取消牵驴资格的王栓又负责看打麦场。偌大的打麦场,邻居们一家一小块儿,大家把收好的麦子,摊放在这里。好的日头晒上几日,然后用自家的牲口套上石磙,把麦子皮脱掉,然后趁有风的时候把碾好的麦子扬干净,装进化肥袋子,按人口交完公粮之后,就是自家一年的口粮。
负责看打卖场的王栓一伙儿,在无聊中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乐趣。上树掏鸟窝。他们把掏下来的灰斑鸠小心翼翼的养着,嘴对嘴喂它新鲜的麦粒。喂鸟的闲暇,他们还发现了一种快乐又危险的游戏。
打麦场的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坟地,坟地边长着三棵榕树。这几棵据说已经有二百多年的老树,是他们村一个前清的陈进士死的时候种下的。据老人们讲,这个陈进士后来官拜济南府知府。他任上一度大肆敛财,后来东窗事发,告老还乡时光金银珠宝各色字画拉了有七大马车。
更为奇怪的是,陈进士和他老婆居然是一天死的。入殓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破四旧时,当愤怒的人民,把他的坟掘开,他和老婆的尸体居然还栩栩如生。据王栓的奶奶回忆,那天,村里人把他俩从偌大的棺材里刨出来,把尸体扔到了村里的午门边。“那些穿在他们身上的丝绸见风就化了。”他奶奶说,后来人们把从坟里刨出来的书籍书画,一把火就给烧了,还有些金银器皿和珍珠玛瑙之类的东西,就在坟边上扔着,也没人拿。那个女人带的凤冠倒是被人拿到大队部。后来没事的时候,大家就对着那顶帽子大肆批判一通,再后来,连那顶帽子也不知所踪。
倒是那口上好的实木棺材被排上了用场,足足做了八个长条的桌子,后来王栓上小学时还不止一次的在上面打过瞌睡,自从奶奶告诉他这些桌子的来历后,王栓上课时一直就再没打过瞌睡。
再后来,人们重新把那个坟填上,填得特别特别的高,以表达他们的对自己过去一些荒唐做法的认知。幸运的是,那座空空如也的坟头旁边的三棵榕树,当年蹊跷的躲过一劫。如今,枝繁叶茂几乎连在一起的它们成了王栓一伙儿玩耍的乐园。
这些榕树的枝条韧性很强,一根小小的枝条就足以承担一个小孩的重量。王栓他们一伙儿,先选出一个人,用布条蒙上他的眼睛,然后其他人都爬上树,然后那个被蒙着眼睛的人,才开始上树,去找他们。如果碰上身手敏捷的高手,他们就屏住呼吸,悄悄地从这个树和另外两棵树枝干相连的地方跨过去;如果碰上手脚笨拙的,他们就围在他旁边,一边喊,一边还用手摸那个被蒙上眼睛的人后背。
快乐的游戏常常都伴随着与快乐等价的风险。其中有一次,王栓顺着其中一根树枝去捉邱中华,那根树枝无法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就断了,两个先后摔在地上的人,一个屁股疼了一个月,一个胳膊骨折了。多年之后,王栓才想明白,其实人们大多能够预知快乐的风险,但几乎所有人都会去追寻。但殊不知快乐常带给人时光易逝之感,而难过却恰恰与之相反。只有极少数的人,能体会到,人生苦短。
伴随着盛夏的来临,一切都又变得快乐起来。地里的西瓜将熟未熟,总想吃到第一个熟瓜的小伙伴们,几乎把村里种瓜的地里都跑了个遍。王栓扒开瓜秧,拿着那些还连着蒂的西瓜,先是大致看了看,然后用手敲敲,最后实在拿不准了,才拿出小刀,轻轻的割开一个很小很小的口,看看里面是不是红色。如果是红色,他们一伙儿就抱着胜利的果实悄悄撤退,如果不是,把瓜口悄悄填上,然后去下一家的地里碰碰运气。
那几年,村里人总能吃到,瓜里长着一块硬瓤的瓜。那是那些未熟的瓜被切开的小口还原回去的模样。当然也有些瓜,因为切开的口太大,再填回去也不行了,于是没过几天就烂在地里。还有一次,王栓赶着毛驴跟父亲一起去卖瓜,一车瓜居然有十几个被切开的外村人拿来换。“你们怎么种的瓜?里面这么大的瓜钉。”他们外乡人哪里懂,连王栓他爹都一头雾水,还骂了几天村长陈八角,“都是他给咱家分的盐碱地。”
不独是西瓜,秋天到的时候,烤玉米也是不错的美味,还有烧红薯。在王栓眼里,只要有果实的地方,就没有饥饿——那是他早已做好了去偷的准备。
2016年7月于长安
作者简介:王有尾(1979—) 山东东明人,长安诗歌节发起人,首届李白诗歌奖获得者,后口语代表诗人,刚刚小说家。出版诗集《怀孕的女鬼》,合著诗集《在长安》。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