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的年代

打工的年代

很多人从媒体等各方面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高中毕业出家做和尚,殊不知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一段打工的经历至今难忘,那部反映农民工生活的电影《民工潮》中就有我生活的影子!

高中时代的我,家境仍是十分贫困,在县城读书,每天还是饥肠辘辘,不幸得了神经衰弱症和风湿性关节炎,对我这样一个贫困的农民儿子来说,真是雪上加霜。我的成绩从班里的前三名,一下落到了倒数第三名,到了85年,高二下学期结束,决定休学。我心里非常明白,再坚持下去,不但学业荒废,而且人也废了。每天拾元钱的强力松,打下去,脸上都能长出毛来,虽然学校每学期有拾元八元的补助,也经不住一天拾元的药费。班主任同意我的请求,我就背起书包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大哥李义亮在上海打工的地址,决定离开家乡,学着大哥那样去打工。母亲舍不得让我走,认为我消瘦又有关节炎,不宜出远门。我跟母亲说:“妈妈,我们不能在家里等着穷死!”母亲含着泪无奈地把我送出村口,我头也不回地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让我感恩,让我痛恨,让我永远也抹灭不掉记忆的小村子,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才偷偷地回头望母亲一眼,发现她还站在村口。此时,我才放声地一边哭,一边踏上远方的路……!

记得是从鲁口轮船码头,登上去凤台县的轮船,沿着淮河一直向下游而去,到了凤台县再转乘汽车到蚌埠火车站,搭上火车就一下被拖到了大上海,到了上海才知道母亲经常说的话,什么才叫“两眼乌黑”!偌大的上海,高楼林立,人头攒动,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眼前一片茫然。我掏出收在衣服口袋的小纸条,“鼻子底下就是路”地问过去,好像在上海站乘上13路公交车到徐家汇,从徐家汇转乘郊区的公交车到闵行,再转乘轮渡过黄浦江,过江后乘坐大巴车到奉贤县的南桥镇,从南桥镇下车,一路问人,走了好几公里地,终于来到了星火农场的九连牧场。到了牧场,敞开着大门,进了大门,路的两边是一排一排的猪圈,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

这时,看到大哥正在用铁锨往一个一个的猪圈里甩着猪食,每个猪圈里都有十个八个小猪,大哥每个猪圈也就放大半铁锨食料……小猪娃们为了一点猪食,争着抢着,叫个不停,头上脸上,耳朵上互相咬出血印来,没吃到多少的,就连地上一星半点儿的食料,都被左舔右舔的干干净净,而后又相安无事地各自睡觉去了!

大哥见了我,没有激动,也没有诧异,就结结巴巴地说:“还有……几栏猪没有喂完,帮我推下三轮斗车……。”我也没有什么反应,把提包往装着半车食料的三轮斗车架子上一放,弯下腰推起斗车慢慢往前走……。

在九连牧场,大哥没有特地帮我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哪里有活就去哪干,平时就帮他配食料喂猪。喂猪之前,每个棚子的猪主人就推着三轮斗车开始排队,到食料车间领取一定数量的食料,还有一瓶颗粒状的药,回到棚子前的水池旁,再按比例加水搅拌一番,而后打开瓶子全部把药片子倒进斗子,继续搅拌,不一会儿就推着斗车一栏一栏一铲一铲的给猪喂食……。一周下来,我基本上掌握了养猪的技巧,大哥有事的时候,就替大哥上班,牧场的连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九连牧场一半是上海知青回城没有人脉没有办法安排的,基本上就会安排在这些地方。他们一般看不起安徽人,觉得安徽人不但土,还比较野蛮。上海人的特性,一讲话就喜欢嘴带衔子,俗话就是口头禅,一张嘴:“操娘希屁,这菜怎么卖的?操娘屁侬买点老酒吃吃……”等,为此安徽人不知跟上海人打了多少次架。

刚开始正值盛夏,晚上大哥拉着板车,带着我去别的连队西瓜地里,用脚趟着走,顺着瓜档子,趁着夜色,从南面趟到北面,再从西面趟到东边,一夜下来,总是能碰到一些没有被摘完的西瓜,而后拖着一板车西瓜拉到南桥镇,卖给在南桥镇上打工的农民工兄弟们……,等再回到九连牧场,已经是大天亮了,大哥让我赶快睡一觉,他推着三轮斗车又去排队了……。

在九连牧场的日子里,虽然上海人看不起咱农村人,并且还是农民工,但自从我去后,渐渐改善了关系。我毕竟是一个高中生,还把初中、高中的课本带着,睡觉之前或一闲下来,就看看历史,背背唐诗宋词,在上海人的眼里,我还算有点文化,有时他们还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时有一位姑娘开始映入我的眼帘,她大概一米五左右的样子,圆圆白皙的脸,长着一双大眼珠,讲起上海普通话来,轻轻恬静,有时看看我,眼神中泛着一道深邃而富有磁性的光芒,清纯中带着可爱。她那时才上初三,剪着一溜运动短发,一放学或一有空,就喜欢找我聊天,问这问那的。

九连牧场,除了农民工外,只有三家上海本地人住在牧场,以场为家的,其他几个上海人都不住牧场。三家中,也只有上初三的小女孩能跟我说上几句话,其余两家的小孩才几岁。这样一个孤独的高中生农民工,碰上一位寂寞的初中女生,一定会有超越农村与城市的界限的缘分。每天几乎不见一面,就觉得失魂落魄一般,有时我们会偷偷跑到已经空栏的猪圈聊天,东扯西拉,反正也没有什么主题;有时会互相鼓励背诵唐诗宋词。有次忘了时间,被她妈妈发现了,但她妈妈并没有排斥我,还时不时地喊我到她家去玩;有时大哥在场,她妈妈也会说:“我家的姑娘很喜欢小李子,唉!要是他是上海人该多好!”她妈妈还会喊我去她家吃饭,她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几乎听不到他说话,就知道干活。

在我情窦初开的年华里,首先,在安徽明光罗岭的《那片小山》里遇到了一位叫花菊的姑娘,让我情依,让我难忘,让我百感交集……;没想到在上海的茫茫人海里,又碰到了一位叫菊花的,让我难舍,让我心中充满着复杂的情节,如今还记得她妈妈把我送到牧场门口嘱咐:“以后再回来噢!回来看我们!”而菊花却躲在牧场的墙角处,偷偷地望着我远去……。如今在我的记忆里,还清楚地记得在回眸一瞬间,她那让人触心的眼神。如今的菊花,至少也有四十五岁之多了吧!但那一次的分别,永远在我的记忆里,把她定格在青春美丽,让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年代——也许,那次的分别,已成了今天的永别!

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除了帮助大哥喂猪,夜里摸西瓜,砍玉米栉剁碎喂猪,还有就是到水渠边帮着扛麻袋。麻袋里装着水稻、小麦什么的,我个头矮,只能跑到船头,弯着腰等大哥和三哥抬着麻袋包放在我背上,再慢慢走下跳板。扛一包上车,就是两毛钱。那时一百五十斤重的粮食,也能凑合着扛着走,如今五十斤重的东西已经拎不动了!有时会站在船头边,码头旁,跟着一排人,戴着手套,四块一摞的砖,有红砖,有青砖,一个人传一个人地往岸边的车上装。因为每个人之间大约有三米远的距离,一摞砖扔过来,稍不注意就会接不住掉进水里,或者会把手戳出血来。虽然累了一点,但比拿死工资强得多,一天下来能够挣大哥一个月的工资……。

夏季的夜空,特别是到了中秋节,一个人抱着一床棉被,带着一床席子,爬到屋顶,躺在朝天的楼板上看看星空,望望月亮,时不时会爬起来扶着女儿墙,迎着夜秋的凉意,遥望着家乡,也把自己当成了远方的诗人,背井离乡的有志青年,想到家乡父母,不禁落下两滴穷酸的眼泪,渐渐地在思念与憧憬中进入梦乡……。

在梦中,看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正在农田里一颗一颗收割着黄豆,再一点一点抱着一把一把黄豆往田埂上走,大哥、三哥、我和五弟都因生存来到了上海;我赶快起身,往田地跑,想帮助父母减轻点劳力!刚站起来,发现皎洁的月光仍然照耀着大地,眼前是一栏一栏的猪圈,知道自己是在上海的夜空下,又不禁悲从中来:“明月照江南,江南使人怜;梦醒登高望,误作故乡夜!”(《寄江南》)

再是青春与理想的年代,都因生活的贫困与磨难,而变得现实,最终成为一个农民工——化作打工的年代!所有的理想与激情都暂时泯灭在早晨的泡饭里,夜里偷偷地摸进农场主的菜园里……。

时间不长,大哥义亮又把我介绍给隔壁在七连插秧的农民工团队,这帮农民工加上我和弟弟义兵有七十个人,他们都是来自安徽寿县和霍邱县的男男女女,我和弟弟是旱鸭子,从来没有插过秧,弟弟帮助递秧捆子,一点点扔在我们的身后,我虽然学着老乡们弯下腰,用三个手指夹着一根秧苗往泥水里戳,一边往后退,不是退歪了,就是秧苗又漂上来了。看来干什么都要学技术的,就是在那个困乏的年代,我照样有写日记的习惯,一天栽多少秧苗,加多少个班,快一个月下来,七连发给我们辛苦钱了,我一算,怎么每人少了5毛钱?七十个人总共差我们35元钱,85年的时代,35元钱,可不是小钱,这不是跟资本家一样,不但榨取大家的剩余价值,还克扣我们的血汗钱吗?刚刚从学校出来的我,又把《政治经济学》学得很透,还用马克思的公式,算算他们是怎么榨取的,想想这美好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容忍资本主义出现?当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带着弟弟直接到了七连的连长家,找到连长算账,连长的太太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一头乌黑的长发,正放进水池里洗头发……。连长开始很客气,经过我一番跟他对账,他只得承认克扣了我们的35元钱。连长说:“给你兄弟俩每人5元奖励,就不要对外说了。”我说:“不行,你这是资本家做派,必须把克扣的钱还给所有的农民工!”他不同意,这样我们俩就开始争执起来,他说:“你一个安徽的小瘪三,就是不给又能怎样?”我灵机一动,一下抓住他太太的头发往水池里一闷,再拎起来,问“给不给!”“就是不给!”我让弟弟赶快跑出去拿一根棍子准备打架,弟弟捡了一根短棍撰在手里。他的太太被一会闷下去,一会拎起来:“我受不了,赶快给他们钱吧!保命要紧!”他太太被闷的时候,说话都直打哆嗦。但这位连长,仍不服气,跑到里屋打起了电话,表面上说:“给,给——钱!”实际把派出所所长叫来了!所长拿着枪,指着我的鼻子:“把人放了!”“告诉连长,把我们的血汗钱还给我们!”连长坚持不给,我一面拎着连长太太的头发,一面跟所长谈判。“你不怕我一枪毙了你!”“我们差点被饿死过,如今被你们逼死也值!”弟弟虽然拿着棍子,还是有点胆怯,我说:“义兵,他们真的把我打死了,你赶快跑,告诉大哥、三哥,为我报仇,杀他们全家,能死在上海也值得!”连长说:“你不怕坐牢吗?”“为了正义,值得!只要我还能活着出来,一定会找你们报仇!我不相信天下没有公理!”连长、所长看我态度如此坚决,只好软了下来,乖乖地从里屋拿出35元。我终于放开了撰在手里的头发,得意地离开了连长家,拿着35元钱分给了每个农民工老乡。可是到了第二天,全体农民工都被辞退了,说是没有活干了!结果,几十个人知道此事时,都怪我多管闲事,为了那35元的血汗钱,令他们都丢了工作。这一次,对我打击很大,认为农民的思想意识还是愚钝,只有工人阶级才是斗争的先锋,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代表。农民只要有一点点饭吃,都不会起来造反的。这就是中国历代农民的现状与优良传统!但通过这次经历,也培养了我为生存而奋斗的意志,虽然不能让更多的人觉醒,但为生存拼死也值得,在心中立下了一个信念,直到现在跟个别腐败的官员们斗争,仍然留存着几十年流淌的坏毛病,只是选择什么样的坏官,去付出代价值不值得的问题!

还有一次,我正在稻田里插秧,也不知怎的,弟弟义兵在公路上被上海的三个小伙围攻欺负,一位农民工老乡说:“小李,好像是你弟弟在公路上被当地小家伙欺负,你赶快去看看!”我一看就是五弟,二话没说,拎着镰刀,赤着脚沿着田埂的石子路飞奔而去。那三个上海小伙子看我跑去,他们立刻做鸟兽散,我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砍死一个上海的,自己死也划算,一顺手把镰刀扔了出去,还好那三个家伙也算跑得快,没有被砍中。如今想来,真有点后怕,如果真的把他们砍死,也就没有后来我这个和尚了。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都只能用因果才能解释清楚!

去上海,做农民工,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可娱乐的,除了晚上去连长家的菜园里偷点菜,跟几个老乡喝闷酒,谈谈家乡那些苦难的事,甚至流下几滴思乡泪,几乎没有别的事,我大哥毕竟读点初中文化,花15元买了一个收音机,我整天抱在耳边听听广播,有时还能跑到菊花家,让菊花偷偷地打开几寸大的黑白电视机看看节目……。有一次收音机坏了,我抱着收音机,按大哥的指点,跑到上海美多牌收音机厂的门口,一个小棚子里花几毛钱修修。修收音机的原是上海同济大学,好像又是复旦大学无线电系的高材生吧,由于没钱没势,又没有关系,毕业把他分配到新疆很远的地方,他不服从分配,不但取消了他工作的权力,还取消他再考学的资格!但这位胆子大点的青年人,有远见有志向,他说:“我相信有那一天,中国会变化的,你们都已经到上海来打工了!上学不一定就是人生的唯一路子!”经这位上海的年轻人一启发,对我以后当和尚,自己改变人生命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可惜,现在就像见不到菊花一样,再也见不到那位青年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许就是今天的任正非或马云吧!

又有一次,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哥突然让我跟他一道去星火农场的苗圃场。到了苗圃场,不由分说,在苗圃场技术员的引领下,抬一麻袋的麦冬,一棵一棵栽下去,我手里拿着小铲子,蹲下身子,用手扒开一个小窝,用铲子挖下去,再放进麦冬苗,培上土,一天下来,浑身是汗是雨是泥,除了两只眼睛还能辨认对方,都已经分不清哪位是大哥,哪位是五弟了。蹲急了,就弯弯腰,腰疼了,干脆就坐在泥水土里,一棵五分钱,拼命地栽呀!栽呀!到了晚上,我的两只小手已经僵直,大哥用力才把我拽起来!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忘记苗圃场的老板,有没有榨取我们的剩余价值。今天想来,真可笑!那时可不是玩笑。负责人是上海某大学园林专业的,当然,在那个年代,一定是吃皇粮的,他看我有一点文化,还是比较尊重我的,他告诉我:“书本上的东西,不能不相信,但更相信生活中的东西!小李,等以后你回去读完书,再踏入社会,就会明白很多道理了!”这也许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

这位开示我的人,至今还记得他的相貌,黑黑的宽宽的脸,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说话不急不慢。如今踏入生活,做了出家人几十年,经历不少,看了不少,但有些东西还没有明白,师父曾告诉我说:“有些事情不要太明白,明白了就烦恼了!还有的明白了,也就成佛了!”但愿有一天,我能像师父说的最后一句:“明白了也就成佛了!”

在磨难的人生岁月里,如今回忆起那个打工的年代,正按师父所说的那样,有些事情还得一点一点向前明白才行!真得不能明白,不能理解的,也只有带到那个世界再说吧!

2019年9月24日

写于南京玄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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