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克 | “柿”事可期
陪外地来的专家组下乡调研，车子驶出县城，凤翔塬上的秋在车窗外漫天遍地延伸开来。少了九、十月的金色装点，陡增了临近冬天的万木萧索，唯一能将天地分开来的只有铺陈于原野上的麦青。
车子不断拐弯转向，连续几个下坡，最终停靠在距离县城三十里地的一处偏远小村的中心广场。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几位上年纪的老人背靠着南墙根，迎着初冬的阳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学校早已撤并，少了孩童的嬉闹玩耍，缺少校园的欢歌笑语，村子愈发显得萧条落寞了！
走过一条巷子，从未涉足三秦关中道的一位专家突然喊起来，“快看，往那儿看，树上有果子！”一行人的目光全部聚焦于手指的方向。那不是柿子树吗？有啥大惊小怪的！我心里暗暗笑道。两名年轻的研究生快步走上前去，拿出手机，变换着角度拍照。天很蓝很透，枝头的柿子少了树叶的遮挡更为醒目。红彤彤的果实与天幕交融，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意，这怕是单调的冬天最亮眼的色彩了。
高大魁伟的男专家站在碌碡上，踮起脚，在够得着的范围内，用手指一颗颗摸过去，捏到稍稍发软的柿子摘下来，来不及擦拭干净，去掉柿子把，嘴巴使劲啜着里面的糖汁。我咽了咽口水，不是因为眼馋，想到还未糖化的柿子与生俱来的苦涩，好似自己吞了一颗青柿子，满口都是厚重的涩味，这实在算不上美好的味蕾体验。
吃过柿饼，没见过挂在树上的柿子的两位研究生已经被老师陶醉的吃相感染了，急忙摘下一颗，学着人家的样子放进嘴里。我暗暗着急，这么涩的柿子能咽下去吗？两名同学咂着嘴，眯缝着眼，看起来很是享受。我问他们，口感如何？两人竟然都说，味道很甜，只有淡淡的一丝涩味！
我自以为很了解柿子树，它的叶子、花蕾、果实、品种，以及各种各样的吃法，没有糖化的柿子口感绝对苦涩，哪能像他们说的可以直接入口？我迟疑了一下，为了判定自己的经验是否准确，我也摘下一颗送进嘴里，整个口腔都已经做好了接受苦涩考验的准备。牙齿咬下的瞬间，清甜传遍味蕾，紧张的身体松懈下来。现在看来，脑袋里储备的传统认知得改改了，不是所有柿子都必须等到糖化才可以入口，就像眼前这一树柿子，随摘随吃，又是另一番不同口感。
村子本就安静，加之到了午饭时分，街道几乎没有人。几位专家流连于不断发现的柿子树下，看得出来，那些大门上锁的房屋已经有很长时间无人居住，门前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密密匝匝的柿子挂满枝头，只有一群群雀儿频繁光顾，肆意享受着柿子树慷慨地馈赠。
我想起了帮扶对象老杜叔家的柿子树。别人家的柿子个大饱满，他屋的柿子品相难看不说，个个柿子有核。儿子一家三口长年在外，一年到头加起来在家不足三天。今年春节，孙子第一次吃老家的柿子，只尝了一口就撂在一边，不客气地对他爷爷说，这是他见过的最难看的柿子，而且里面有核，吃起来忒费劲！老爷子把这话记下了，前几天我进村帮扶，老杜叔一个人上下梯子，把几株有十来年树龄的柿子树的主要枝杈全截了，只留下几根细枝。他说，来年春季重新嫁接，换上别人家的好品种，让孙子早早吃上好柿子！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专家组听，两位年轻的研究生有点纳闷，老杜叔费那么大劲儿有啥意义呢？肯定有意义啊，人活着就要有盼头，起码嫁接新品种，等到结果子本就是充满期待和憧憬的过程，这就是老杜叔生活的意义！
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柿子树不少属于无人打理的状态，雀儿吃，熟透了自个儿掉落地上，或是挂在枝头腐烂变质，这些不代表柿子树没有存在的价值。最初，各家各户都是奔着果实而栽植，那些耐看却不实用的花草树木对庄稼人来说，终究抵不过能给生活带去甜蜜盼头的柿子。想想天寒地冻时候，坐在自家热炕上，享受几颗清甜沁脾、下火润喉的柿子，那是要比待在暖气房吃着冰淇淋的生活更为任性和惬意！
一连几日，专家时不时提及乡间的柿子，一个劲地表示可惜。他说早些年在西安临潼出差，刚好是寒冬时节，第一次吃到火晶柿子，吸管透过薄薄的果皮插入，甜蜜的糖汁顺着喉咙直抵胃部，那种冰凉甘甜的味道永远都忘不了！为了这一口，他每年都要托人带火晶柿子回去，哪怕吃不上，也要用柿饼弥补味觉缺憾！
不曾想，遍布房前屋后、沟岔塄坎的柿子竟然对异乡人有如此大的诱惑力。要不是专家一再提念，我都想不起来柿子是什么味道。那些孤独的、无人问津的柿子，除了上年纪的老人之外，八零后、九零后，甚至更年轻的零零后们，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不时髦、很土气的柿子。
县城周日有集市，尤以南关的农贸市场最为热闹。前几日回家路过，突然发现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有几辆架子车挂满了红彤彤的火晶柿子。我心里一热，想起了专家念念不忘的味道，那种久远的、似曾熟悉的味觉记忆瞬间被激活。我索性买下一提，挂在客厅窗户边。慢慢等待，直到落下一场三寸厚的大雪，摘下几颗软柿子，靠在窗前，细细品尝，慢慢回味，这样的场景，怎么就有了和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极其相似的感觉，想想都让人憧憬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