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人生美好:我在海南的奇遇
阳光普照,人生美好:我在海南的奇遇
文:胡子宏 图:网络
我在海口站的候车大厅里候车,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微信。肚子有点饿,身边泡着一包方便面。快过年了,民工们要回家,候车室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像是乡间集市。
不知不觉,我左边的座位上,坐了一位民工模样的人。他个头不高,30来岁,头顶秃了一半。他的身体轻轻地碰一下我,使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民工伸手,把一张粉红色的车票递过来,说着什么。
因为得病后放化疗,我的左侧耳朵闹着中耳炎,耳膜被堵得严严实实。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就侧过身来,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位民工指着火车票的出发时间,问我,火车是几点开?我感到好奇怪,甚至心里打个激灵。什么意思,他竟然不认识火车票上的数字?接着,民工说,不好意思,我不识字。
不识字?连开车的时间都看不懂?民工点点头。嘿,真是遇到奇人了,连阿拉伯数字都看不懂,这年头,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我下意识地搂紧我的挎包,没有再理他,继续把视线投到手机屏幕上。摸摸身边泡着的方便面,温度正好,于是,我一边看着手机微信,一边慢吞吞地吃方便面。
身边的民工再次搭讪我,问一下,哪里有卖吃的呢,要便宜。我扬了扬下巴,喏,这边儿就有超市,买方便面泡着吃呗。民工说,可是我没有杯子和碗啊。我吃惊地说,买碗装的啊,凑合着吃呗。我心想,奇怪,难道他没有泡过碗装的方便面?
民工离开我,去候车室的超市。很快,我吃完了方便面,看看时间,距离检票还有半个多小时呢。百无聊赖之际,我看到,那个民工双手捧着一个泡沫盒饭,在候车室里逡巡。我不禁产生了好奇——他真的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吗?那普通的汉字肯定也不认识啊。这年头,义务教育都普及了,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文盲呢?
那民工转了一圈,又来到我的跟前,问我,见我的包了吗?我说,没有啊,我没见你带包啊。他说,我刚才好像说过让你帮我看着呢。我说,不可能的事儿,我就没怎么留意你的包。
民工弯着腰,在座位下搜索,同时喃喃自语,嘿,怎么就不见了呢。忽然,他恍然大悟,哦,我把包放到了超市了。说着,他快步离开,没过几秒钟,就领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回来。说是包,其实就是一个稍大些的透明塑料袋,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些杂物。
我关心的是,眼前的这个民工模样的家伙,怎么就大字不识呢?即便是深山区,孩子们还要上几年学;即便是家贫辍学,也不至于连阿拉伯数字都看不懂啊。
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我身边,然后凑近他的耳畔,认真地问,你怎么就不识字呢?连开车的时间都看不懂,不应该啊。
他看了我一眼,头低下去,那架势,恨不得想把脑袋扎到裤裆里。他说,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我真的不识字。我嘿嘿一笑,我都50岁的人了,算是个作家,走南闯北见多了,哪有听不懂的话呢?
民工在我的左侧,我的左耳不好使,此时,我的脑袋几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说,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在福利院里长大。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是先天性心脏病,生下来后,就被父母扔掉了,被人捡到了,送到了福利院,然后就没有读过书。
啊,原来如此啊。我说,那也不至于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啊。他抬起头来,把脸转向我说,你看看我的脸。
这时,我才有机会端详他的脸。他的脸颊和额头有几道伤疤,历经岁月的磨蚀,依然清晰可见。最突出的是他的鼻梁,在鼻梁与两眼之间的交汇处,很明显地凹下去一块。我禁不住断言,哦,肯定是打架弄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就是打架打的,知道吗,我蹲了10多年大牢。一下子,我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民工模样的家伙,身上有故事。我说,怎么了,蹲这么久?他说,打群架,替人顶包,判了12年。
我说,那你在哪个监狱啊。他说,深圳宝安。我问,满满地蹲了12年,没有减刑吗?他说,减了啊,减了68天。我叹口气,减得太少了。
这时候,我又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张A4纸,上面一部分,是他的照片,出生日期,身份证号码等。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他说,用这个来买票啊。我说,你的身份证呢?他说,早就注销了。我得知,他从监狱里出来,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无奈,他找到了当年收留他的福利院,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派出所才给他出具一张身份证明。
我认真地瞄了几眼那张“身份纸”,他是1984年4月出生,标明的年龄是33岁。现在回想一下,他的名字似乎叫李浩。实际上,他叫什么姓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带给我的疑惑,总算弄明白了。
我从他的手中把火车票拽出来,指着票面上的雷州,问他,这俩字你也不认识吗?他摇摇头说,不认识。
李浩说,我从长沙过来,请警察给我用汉语拼音写上是长沙,我才认识。他指一指脚下的塑料袋,对我说,我从监狱里出来六七天了,带着释放证明呢,我不愿意被人看到,用报纸裹起来了。
我叹口气,问他,李浩,那你去雷州做什么啊。他说,雷州有个熟人,在海上打渔,我过去,找点活儿干。我说,可以,今后首先要自食其力。李浩忽然仅仅握住自己的手,对我说,我叫你叔叔吧,叔叔啊,你不知道,我的心脏犯病的时候,手都伸不开,整条手臂都是凉的。
我说,12年啊,确实够辛苦了。李浩说,其实我去年这时候就能出来,不小心又惹事了。
李浩说,某一天,我所在的监室换了一名新的管教,在巡视的时候,看到我用什么东西在墙上划道道。我不识字,没文化,也没有清晰的时间观念,每过一天,都要在墙上划伤一道。新来的管教问我划道道干什么,我很生硬地回答,不要你管。
李浩说,在监狱里,管教是不会教训犯人的,稍微暗示一下,就有犯人执行他的旨意。某一天,在监狱里的一个水塘边,我与两位犯人发生了争执。本来,两位犯人想把我痛打一顿,哪知道,我进监狱的起因就是打架,何况,我已经在牢房里呆了10来年,胆子壮,敢下手,我们干起来,结果,他们俩被我干趴下了。
这么一折腾,李浩以前减少的刑期,又恢复了。李浩说,监狱之外,我没有亲人,我又不在乎减刑,别人有了错,我就揽起来,换烟抽。
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一直在侧着耳朵。李浩说,我在里面呆了12年,出来了,才发现,这个世界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买票,不知道怎么坐火车。唉,我说这些你也不明白,你不会理解我的内心的。
我哈哈一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癌症病人,发现后就是晚期了,我对生命的渴望,跟你对自由的渴望一样。你看我一直侧着耳朵听你说话,因为放化疗弄得我左耳几乎失去了听力。
李浩听懂了我的话,握住我的手,叔叔,我相信你会恢复健康的。说着,他走到我身体的右边,蹲下来给我说话。我说,我们坐着聊天吧。他摇摇头,对我说,10多年来,我已经蹲习惯了,在监狱里,除了站着,蹲着就是最舒服的姿势,对我来说,蹲着比坐着还要舒服。
我不禁笑了。李浩继续蹲着,敞开了自己的衣领。顿时,我发现,他的两个肩膀和手臂上,满是蓝黑色的刺青,极为瘆人。我禁不住说,看来,你年轻的时候缺乏管教,跟着社会上的小混混打架斗殴,结果20岁到30岁,最美好的青春都在监狱里度过了。
李浩伸开双手,向我展示。我看到,右手的手腕有几处刀痕,而左手的腕部有几颗花生米大的烫痕。我说,这是你用烟头烫的吧。李浩没有表态。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所乘坐的火车开始检票了。我站起来,收拾自己的包。李浩也站起来,替我拎起行李箱。
我对李浩说,孩子,人生还很漫长,你看,我是癌症晚期,依然乐观地活着,眼下,你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总是可以的吧。记住,你的火车是9点半开,自己看不懂,可以问问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我离开后,你赶紧吃饭吧,身边没钱了吧?
李浩说,是,叔叔,我现在没有几块钱了。我很坦然地说,我没有带很多的现金,你需要多少呢,我给你点。李浩说,我到了雷州可能要租房什么的,叔叔,你给我150元吧。
我毫不犹豫地从钱包里抽出了150元,塞到了李浩的口袋里。李浩一下子抱住了我,对我说,叔叔,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笑着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圈红了。
李浩忽然转身跑开,奔向旁边的超市。几秒钟的时间,他拿着一张硬纸板和圆珠笔过来,执意要我留下姓名和电话。实际上,我知道,我和他只是旅途中偶遇的风景而已,以后生活中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留下了自己不常用的手机号码。
李浩接连表达着自己的感恩之情。我说,当你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死路一条,坚持就是胜利,熬下去就是了。李浩说,我出牢房的时候,监狱里的管教对我说了八个字——阳光普照,人生美好。
我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念叨着“阳光普照,人生美好”。
我们来到检票口,我放下包,对李浩说,加油吧,努力活下去,而且要活好。李浩再次抱住了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让我们都记住——阳光普照,人生美好。然后,我挥手告别他,头也不回地汇入旅客的人流中。
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我与几个大姐聊天,我忍不住把候车室的奇遇讲给几位大姐听。我说,我见过一些识字很少的人,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连数字都不认识的人,而且还是33岁的年轻人。那位来自杭州的大姐说,他本来就没有文化,在监狱里与世隔绝了12年,乍一出监狱,世界已经换了模样。
我问几位大姐,你们说,我遇到的是不是骗子?对面的大姐说,难说着呢,现如今,如果不装得那么像,你怎么会给他钱呢?
我说,阳光普照,人生美好,这8个字,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激励。他从口里说出这8个字的时候,我就断定,他不是骗子。即使是骗子,我用150元,换来了这么美好的8个字,值!
其实,是不是骗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仅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还听到里一句很美丽的励志箴言——阳光普照,人生美好。
现在是2018年1月24日下午14:30分,我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敲打了这篇文字。向外望去,机翼下洁白的云海一望无际,天幕上的那汪蓝色沁人心脾。最美好的是灿烂的阳光,它温暖明亮,纯洁无暇,光鲜美丽。
真的是,阳光普照,人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