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读诗学诗,多是从技法和情感方面寻找诗词的闪光点,以欣赏诗歌之“美”。
中国古典诗词经过千年传唱,在历史长河中始终璀璨,与后世的各类文学体裁,包括现当代诗歌相比,无论是在感情、意象上,还是语言、结构、音韵等方面,都有其独一无二的美丽。
正是这种“独一无二”,让现代人想去靠近,甚至创作古诗词的时候,不能只见其美,而对其创作规律不甚了解,认为一味模仿古人即可创作出古诗佳作。毕竟,李白、杜甫等一流诗人也有“败笔”,那些千古传诵的名篇也有“瑕疵”,比如拥有“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评价的名作《黄鹤楼》,内容虽滔滔莽莽,气势阔宕,确是超凡,但亦有不合对偶句式上下匀称之处;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引人共鸣,但因其“呦呦鹿鸣”四句的插入,反使本来明了连贯的诗意,令人有不知所云之感;苏轼《卜算子》的经典名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当我们了解到这首词是在咏孤鸿,可鸿雁的生活习性是栖宿在田野草丛间,未尝在树枝上停息,此句也就因观物不切而失去了事理之真;林逋的《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历来备受称颂,但后面两联忽略了前后文气相接,匀称和谐,遂露出拼凑之痕。创作古诗词,不止要去模仿、学习古代诗人的精妙之处,还需要避免古诗中存在的诗病,从两个不同角度入手,才能更全面地掌握诗词写作的艺术规律。
《古诗指瑕》就是这样一本独辟蹊径,从“指瑕”的角度出发,用艺术规律的尺度去衡量古典诗词,讨论“诗病”的作品。
作者陈如江,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入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历任文学编辑、副总编辑、编审。主要从事诗词艺术研究,著有《诗词百品》《唐宋五十名家词论》《寻找古典之美——诗词探艺录》《中国古典诗法举要》等。
全书从感情、意象、语言、结构、诗趣、音韵等6个方面展开,每个方面若干篇,每篇谈一种“诗病”,共96篇文章。前面所提到的涉及“诗病”的例子,在书中均有详细解说。
《古诗指瑕》内页
拈出这些诗病并不是要看古代诗人的笑话,而是为了揭示诗歌创作的基本规律。比如金代的著名词人有这样一首《朝中措》词:“襄阳古道灞陵桥,诗兴与秋高。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这首抒写兴亡盛衰之感的小令,很显然是征事凑合、强自为之而成。词人是于金国灭亡的前两年去世的,这就使我们对词中的“故国”产生疑惑:其究竟何指?若指六朝,则与金国何关?若指本国,则其时未亡。由此可见,词人的伤今追昔并不是出于对当时特定社会现实的感怀,同时在作品中也寻找不出其受具体景物情事触发的痕迹,全词仅仅是就历史作一番泛泛的感慨。这种不知被前人吟咏过多少遍的兴亡盛衰之感,由于缺乏现实的背景与词人自身的性情,自然也就无法引起读者的共鸣。尽管作者在作品中大量借用前人诗词名句以壮声情,仍不能益其胸中之所无。把这样的作品诊断为一种“凿空强作”的诗病,旨在告诉人们:诗歌创作贵在自标灵采,独出己意,有感而发,应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再如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中有这样一首诗:“作赋曾闻纸贵夸,谁令此纸遍京华?不行官钞行私钞,名目何人饷史家?”虽是以诗的体裁写成,却毫无诗味可言,问题就出在形象苍白,以逻辑思维代替形象思维,完全失去了诗的审美特性。通过对这一“有义无象”诗病的探讨、阐释与分析,读者将会明白诗歌创作中“托象以明义”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拈出这些诗病也不是为显示得他人之所未得,而是想提供给读诗人一些鉴赏的途径,提供给写诗人一些创作的借鉴。对于读诗人来说,需要掌握的是赏诗的方法,从而在品读古诗时能举一反三;对于写诗人来说,需要掌握的是创作的技巧,从而可以获得前人经验,作为自己学习提高的阶梯。了解了古人诗病,读诗人鉴赏时的感悟会更深,写诗人创作中的失误可避免。就拿诗歌中的“用事”(或称“用典”)来说。所谓用事,指在作品中征引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以及经史子集中的语句。为什么要用事呢?因为诗歌这一体裁,受到格律、字数的严格限制,有时很难把曲折复杂的情事表达出来,而如能于古事中觅得与此情况相合者熔铸于诗句中,既能加深和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又可使读者产生广阔的联想,所以这是古代诗歌创作中最常用的艺术方法之一。关于如何用事,古人有大量的论述,如:“用事要如水中著盐,饮食乃知盐味。”(李颀《古今诗话》)“凡用事用语,虽千熔百炼,若黄金在冶,至铸形成体之后,妙夺化工,无复丝毫痕迹,乃为佳作。”(胡应麟《诗薮》)“实事贵用之使活,熟事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沈德潜《说诗晬语》)“水中著盐”“无复丝毫痕迹”,这确是用事的最高境界,但如何使得诗中的用事臻至这一境界呢?李颀与胡应麟都没有具体的说明。沈德潜虽然说到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事贵用之使新”,但依然语焉不详。当代人说诗,又通常如嚼饭喂人,令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所以这些诗病也是给予读诗人与写诗人的一个阶梯。如有关用事这一艺术表现手法,本书一共指出了古诗中有五种诗病,即援古牵强,使事深晦,用典冷僻,堆垛故实,误用古事。通过对这些诗病的解剖分析,读诗人当能掌握用事的标准,从而自主辨别古诗中用事的高下优劣;而写诗者也因有了前车之鉴,当在创作中规避了这些弊病之后,所写的诗在用事方面虽比肩不了古人,但至少也能达到一定的水准。正如古诗并非都是无懈可击一样,我的这些指瑕文章也不是无瑕可指。杜甫有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寸心”也未必就有“卓识”。所以我在撰述中力求多方参稽,避免偏执拘泥,妄为裁断。作为对中国传统诗歌评论的一种新尝试,倘若读者能因这本小书获得一些启示,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了。《古诗指瑕》一书,现收入叶嘉莹主编“诗词名家讲”书系的第二辑,希望能提供优质的传统文化精神食粮,以饕读者。也许,当我们反复吟诵经典诗句的同时,还能发现古诗中存在的问题,我们就是真正的“以诗为友”了,期待这本书在解读诗歌上的独特视角能够让读诗人、写诗人都有所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