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名著之中,《红楼梦》可能是最容易被“误读”的一部,我经常在自媒体平台上见到各种千奇百怪的解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就很少有这种情况。
《红楼梦》虽然是一部小说,它探讨的却是婚姻与爱情、生命与死亡、个体与群体、理想与现实等哲学与社会话题,这些话题没有最终答案,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阶段,也有不同的理解,很难说怎样的解读才会契合曹公本意。《红楼梦》“大旨言情”,算是一部言情小说,我们现在的言情小说与影视剧充斥着阴谋论,通常是一个好人被坏人阴谋陷害的故事。读者受社会大环境影响,习惯于按照坏人陷害好人的路子理解《红楼梦》。其实《红楼梦》的作者非常反感阴谋论,他在第一回就批评古代言情小说(佳人才子书):“千部共出一套……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突破“佳人才子书”的模式,没有特定的“好人”与“坏人”,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由他们的先天心智、后天教育、生活环境、思维习惯决定的,在不同的场景与视角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这种写法非常符合生活的实际,但是非常考验读者的理解力,读者要跳出自己经常看的言情小说与言情影视剧的思维圈子,这个思维圈子,很多人就跳不出来。《红楼梦》还需要读者有强大的“共情”能力,通常的言情小说,读者只要代入主角的身份就可以,《红楼梦》需要读者代入每一个角色,体会他(她)们的内心活动,如果读者内心不够丰富细腻,就做不到“共情”,如果内心不够强大,就被那些江河般泛滥的情绪压垮。这是《红楼梦》容易被误读的第三个原因——作者的原因。他写的小说太“高端”,有个无形的门槛,普通人入门有难度。
《红楼梦》写的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是贵族生活。贵族不仅要有钱有势,还要有精神气质。《红楼梦》前五十四回用大量篇幅写贾府内部的构造和贾府主子们的日常生活,这些看似与主旨无关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写贾府的精神气质。这在林黛玉入贾府时就能看出来。林黛玉走过一道门又一道门,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见过一批奴仆又一批奴仆。仅她从贾府大门到贾母房中,经过的院落比一个财主家的宅院还大,看过的奴仆比一个财主家全部的奴仆还多。但这并非最让人震撼的,最让人震撼的是贾府一丝不乱的秩序感。林黛玉一路走过来的房舍院落都有明确的功能分区,奴仆们有明确的活动范围与职责分工。他们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熟稔流畅,这不是突击训练能够达到的,而是秩序感深入人心,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夕祭祖、贵妃省亲,是上百人上千人参与的大场面,照样秩序井然,一丝不乱。在一些不起眼的小细节上,也能看出贾府的秩序感,比如贾宝玉来到贾政房中,弟弟妹妹连忙站起来;贾宝玉代表贾母慰问生病的贾赦,贾赦先站起来回贾母的话,再坐下来与贾宝玉叙谈。至若吃饭聚会时,谁坐,谁站,谁添箸,谁捧碗,更是细致入微。贾府的大堂上摆着一件锈蚀斑斑的铜鼎,铜器不值钱,贾府看重它,是看重它的文化价值。贾府里随处可见的名人字画,老爷们的书房,少爷们的书塾,小姐们房中满架的书,大案上树林一样的毛笔和字帖,可以当一份嫁妆的画具,诗社里的诗词联句,处处昭示着贾府是个有浓郁文化氛围的府第。贾府的秩序感与文化氛围,大致上对应着贾母说的“书礼之家”的“书”“礼”二字。贾母从来不炫耀贾府有多少钱,而是把“世宦书礼大家”“世宦书香”挂在嘴上,只因老太太清楚,这才是贵族之家与暴发户的根本区别。我觉得贾府至少把一半以上的收入砸到了礼仪、文化、教育、审美、宗教、休闲、娱乐、慈善等方面的开支上。年复一年砸银子,砸了上百年,才砸出贾母说自己家是“书礼之家”、自己家的孩子是“大家子”的底气。我就看到有人质疑:《红楼梦》啰里啰嗦写日常生活,这样的书怎么会是名著?他不知道正是这些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蕴藏着贾府的贵族气质。贾府的贵族气质是宝黛爱情悲剧的成因,贵气需要物质的滋养,联姻是贵族维护社会地位的手段,豪门儿女,无不是联姻的道具,尊贵如贾元春,也不敢奢望爱情,贾宝玉与林黛玉怎么可能既享荣华,又享爱情呢?
《红楼梦》不是写了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而是借“贾宝玉”这个形象探索人间种种情感状态。贾宝玉从进入青春期开始,探索了人类几乎所有情感形式,一直探索到人类情感的危险边缘,再往外走一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在外力(王夫人的焦虑、袭人的规劝、贾政的鞭笞、林黛玉的眼泪)与内心觉醒的共同作用下,贾宝玉悬崖勒马,回归到正常的人类情感,最终确定他一生所爱是林妹妹。贾宝玉与林黛玉不是六岁一见定终身,这样的情感不符合生活逻辑。《红楼梦》是很讲究生活逻辑的,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上六七岁时喜欢上一个小朋友,从此喜欢一辈子。世间忠贞不渝的爱情,都是经过比较考验的,只有经过比较考验,才会确定谁是最适合的人。很多读者把贾宝玉与林黛玉视为青梅竹马的恋人,认为薛宝钗是插足宝黛爱情的第三者,其实论青梅竹马,史湘云比林黛玉出现更早。按仙界的设定,在神瑛下凡前出生的薛宝钗才是贾宝玉未来的妻子,只是因为绛珠仙子跟着神瑛来到人间,才打乱了原先的程序设定。贾宝玉与林黛玉有着共同的生物电波,他俩的内心都孤僻、荒凉,只有黛玉才明白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是怎么回事,她知道那是宝玉喜欢爱与美的生活,而爱与美太脆弱,贾宝玉总是处在美景美人留不住的悲伤之中,他的“傻”与“狂”,无非一片痴情而已。对黛玉来说,宝玉也是她在茫茫人世唯一的知己,在别人眼里,黛玉是个爱哭的小气鬼,只有宝玉明白那是她内心敏感,对生死的认识格外深刻而已。宝玉与黛玉都情感发达,智慧超群,见别人之不能见,闻别人之不能闻,在人类智慧与情感的巅峰上,他俩的爱情是孤峰绝恋。读者很难理解这种纯粹的精神之恋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宝黛那样丰富细腻的感情,也没有宝黛那样独特的视角,理解不了因为旷世孤独而相爱是怎样的感觉。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不仅有很高的文学天赋,还有万向视角与万物代入的能力。我们大多数人是固定视角,只会站在自己的视角上看世界,有一部分思维灵活情感发达的人能够转换角度,站在别人的视角上看世界,他们有较强的共情能力,能够做到“推己及人”。还有很少一部分人,他们可以切换到任意视角,可以代入任何人的内心世界。他们视角像万向轮一样灵活多变,这种视角,我们姑且称之为“万向视角”。我们古代大诗人李白就是个有万向视角与万物代入天赋的人。他写的很多诗是乐府旧题,前人写了无数次,他仍能写出新意,他的视角是灵活多变的万向视角,他诗中的景物是多重视角的叠合,别开生面,焕然一新。《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也是个有万向视角与万物代入天赋的人。《三国》《水浒》都是一个视角写到底,而《红楼梦》的视角却不断切换。《红楼梦》前五回,很多读者读不下去,除了内容枯燥,故事性不强,还有个原因是视角切换过于频繁。从天上到人间,从人间到天上,再从天上到人间,一些看似人间的视角,比如跛足道人唱“好了歌”,歌中内容是俯瞰众生的,其实暗中又切换到天上的视角。对贾府,先是从冷子兴、贾雨村、林如海、林黛玉、门子、薛蟠、刘姥姥等不同的视角由外往里看。从第六回开始,镜头一转,转为由里望外看。在贾府里面,也是视角不断切换,几乎每个人,都不在同视角下被审视过。这就是为什么《红楼梦》的话题特别多,不同人的理解千差万别。它是无数个视角重重叠叠印合在一起的书,从不同视角切入,就有不同解读。书中主人公贾宝玉是个“情种”,这是作者是把自己强大的共情能力赋予到他身上,让他与天地万物共情。贾宝玉能够代入每个女儿的内心,体会她们的甘苦。他还能代入鱼,与鱼说话,代入燕子,与燕子说话。与他有着相同生物电波的林黛玉,他更是能钻到她心里,他跟黛玉说“你放心”,就是他看到林黛玉心里的不安全感,给她吃颗定心丸。万向视角之中有个俯瞰视角,这是从空中俯瞰红尘的视角。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作者为什么把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身份设置为仙界中人,因为他俩拥有传说中的仙人视角。仙人视角接近于我们今天说的宇宙视角、太空视角。从宇宙角度看地球,就像按下快进键,光阴匆匆,岁月如流,倏忽花开花谢,倏忽红颜白发。这让拥有俯瞰视角的贾宝玉与林黛玉无时无刻处在“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空无之中。天然的俯瞰视角与空无感,我觉得就是佛家所说的“慧根”,贾宝玉是个天生有宗教情结的人,当一个人意识到生命脆弱而无助时,只有爱情和宗教可以拯救他,当失去爱情之后,皈依宗教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在很多人眼中,贾宝玉是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孩子。他的傻气大部分时候是他与别人视角不一致,感受的世界也不相同。他的呆气是他不断代入别人的内心,不断在各种视角之间切换,故而反应慢于别人。他喜欢清净女儿,厌恶污浊男子,清净女儿是自然状态,他容易代入她们的内心,污浊男子受过社会大环境的熏陶,内心结构复杂,他很难代入。贾宝玉的一些行为看似难以理解,其实是万向视角与万向代入功能互相作用的结果。曹雪芹的这种天赋让他写出《红楼梦》这部瑰丽奇幻的文学作品,让中国古典小说的水平达到最高峰。但是他的天赋也抬高了《红楼梦》的阅读门槛,把很多读者挡在门外,入了门的读者也很难见全貌,哪怕读上几十上百遍,仍有遗漏的角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被“误读”几乎是无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