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赵丽宏: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否定让我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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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曾经说:“读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交朋友。”
每一本书都是通往新世界的门,每一本好书都带引我们更好地了解、完善自己。身处大千世界,我们需要为自己营造一个精神“桃源”,让自己安顿,还有什么比阅读书籍更便利实惠的呢?
新年伊始,读书版推出“在读”专栏,邀请读书名人分享感悟。让我们“在读”中悦读、悦心、悦人。
本期邀请散文家、诗人,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赵丽宏分享“在读”感悟。
赵丽宏 (油画) 袁隆 绘
多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为《躲进书里》,写读书带给我的愉悦和忘情。因为疫情,出门活动少了,在家读书的时间多了。一个人安静地在灯下读书时,有时感觉时空会失去距离,想起五十年前在乡村“插队落户”的岁月,在一盏火光飘忽的油灯下,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会暂时忘却面临的困境。读书,听音乐,走路,是我在这些日子中花时间最多的。躲进书里,仍是我留恋的境界。在任何时候,一本好书都可能为我打开一片新的天地。
在最近读过的书中,有《托尔斯泰读书随笔》。这本书使我对托尔斯泰有了不少新的认识。中国读者熟悉托尔斯泰,大多是因为他的三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这三部伟大的长篇小说,确立了托翁作为小说家的崇高地位。《托尔斯泰读书随笔》,为读者展现了托翁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一个读书人,一个哲学和宗教研究者的精神世界。
“对艺术创作应从三个方面评判”
托尔斯泰是一位见解独特的文艺评论家。托翁在多篇文章中,阐述了自己的创作信条,这也是他衡量文学艺术作品的准则。他认为对任何艺术作品都应该从三个方面去评判:一是作品的内容,必须真实地揭示生活的本质,“作者对待事物正确的,即合乎道德的态度”;二是作品表现形式的独特和优美的程度,以及与内容的相符程度,“叙述的畅晓或形式美”;三是真诚,即“艺术家对他所描写的事物的爱憎分明的真挚情感”。他认为,作家是否有真诚的态度,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他用这三个标准指导自己的创作,也用这三个标准评判他人的作品。
屠格涅夫向托尔斯泰推荐莫泊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他仔细读了,承认莫泊桑有才华,但认为他不具备三个条件中的第一条,“他对描写对象没有正确的、合乎道德的态度”,他在有的小说中以蔑视的态度把农民描写得像牲畜一样,“这种分辨善恶的无知令人惊诧”。“读了屠格涅夫送给我的这本小册子,我对这位年轻作家反应十分冷淡”。但是,他读到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一生》之后,便对莫泊桑刮目相看,对《一生》给予极高的评价:“或许是在雨果《悲惨世界》之后的最佳法国长篇小说”。他认为他的那三个创作信条,“几乎同等程度地统一在这部小说之中”。后来又读到莫泊桑的《漂亮的朋友》,托尔斯泰虽然有不少不满意的地方,但还是给予了肯定。而接下来读到的几部长篇《温泉》《胜过死亡》和《我们的心》,托尔斯泰又恢复了批判的态度,“作者对孰是孰非的内在评价开始混乱起来”,“又出现了他早期作品中那种缺少对生活的正确而合乎道德的态度”。《莫泊桑文集》在俄国出版时,托尔斯泰写了一篇很长的序文,很细致地分析评论了莫泊桑的小说,序文中,有尖锐的批评,也有诚恳的褒扬。对莫泊桑那些优秀的短篇小说,托尔斯泰不吝赞美之辞。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对文本细致解读的基础上。
托翁对莎士比亚的否定让我震惊
书中的长篇评论《论莎士比亚和戏剧》,是一篇让我震惊的文章。托尔斯泰花了五十年时间,“一遍一遍以尽我所能的方式去读莎士比亚:俄文本、英文本、席勒的德译本等;我把他的悲剧、喜剧、历史剧读了好几遍,体会到的感受却别无二致:厌恶、无聊和困惑”。对这位被定位在人类文艺巅峰的大作家,托尔斯泰没有人云亦云,而是得出几乎是全盘否定的结论。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批评,绝非标新立异,更非哗众取宠,他的批评,也是建立在详细解读分析文本的基础上。他在文章中如解剖一般全文仔细分析解读了《李尔王》,他认为莎士比亚戏剧的人物大多没有个性,说着相同的语言,而且常常不知所云,行为也夸张怪诞,脱离生活。“莎士比亚的所有人物都不是用自己的语言说话,而一直是用着同一种莎士比亚式的、过分雕琢的、不自然的语言,这种语言不仅被塑造的剧中人物不应说出来,就是生活中的任何人无论何时何地也说不出来”。《哈姆雷特》中被世人引为经典反复解读的那些格言,托尔斯泰的看法是:不知所云。莎士比亚的剧本都改编自旧剧、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托尔斯泰将莎翁的剧本和被改编的原作做比较,认为莎士比亚改编的每一个剧本,都不如原作自然,不如原作合乎情理。他对莎士比亚的赞美者们说:“请打开莎士比亚的书,任你们选,或者随手翻开一页,你们就会发现,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连续十行的话是可以理解,自然顺畅,与说话者身份相符而又能产生艺术印象的。”
莎士比亚画像
托尔斯泰用他指导创作的三个原则分析莎士比亚的作品,认为他没有一条是及格的。就内容而言,表现的是“极为低劣和庸俗的世界观”;就形式而言,是“没有自然的处境,没有剧中人物的语言,没有分寸感”;至于真诚的态度,“在莎士比亚的所有文字中全然不见”,“看到的是他在玩弄文字游戏”,不加节制地插科打诨。托尔斯泰在他的文章中驳斥嘲笑了那些把莎士比亚捧上神坛的评论家,他认为那些盲目的崇拜,那些虚假的不切实际的赞美,不过是谎言而已。如果以托尔斯泰的结论,莎士比亚只能是一个拙劣的三流剧作家。这样的看法当然只是一家之言,莎士比亚在神坛的地位并未因托尔斯泰的否定而改变。然而托尔斯泰这篇评论的意义,是不可否定的,他为文学评论家做了一个表率,被捧上神坛的大师,也可以批评。说心里话,读托尔斯泰这篇评论时,很多地方我是心有共鸣的,他很有力量地回答了我的一些困惑。
他有一颗澄澈的童心
不要以为托尔斯泰是一位严肃严厉的批评家,他也有一颗澄澈的童心。他爱孩子,尊重孩子,由衷地欣赏孩子身上散发的聪颖天真,并用他的方式给予鼓励。这本书中,有一篇谈孩子的文章,并非读书随笔,而是他在写作实践中和孩子交流合作的纪实。这篇文章有一个很长的题目:《谁向谁学习写作?是农民的孩子向我们,还是我们向他们学习?》整篇文章,托翁都是在回答这些问题,答案非常肯定,是作家应该向孩子学习,向农民的孩子学习。农民的孩子,以他们的淳朴,以他们对事物单纯的看法和生动的描述,让托尔斯泰不断产生惊喜。他发现,“孩子比成年人距离真善美的和谐理想更近”。
托尔斯泰画像
托尔斯泰从小喜欢读书,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手不释卷。有一位名叫列捷尔列的儿童文学家写信给托尔斯泰,请他为读者列出一百本他喜欢的书。那是在1891年秋天,那年托尔斯泰63岁。在给列捷尔列的回信中,托尔斯泰以“给我留下印象的作品”为题,详细地开列了一张长长的书单,而且加注了很有意思的说明。这份书单以不同的年龄阶段为序,从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一直到老年,每个年龄阶段都有他喜欢的书,在每本书的后面,有不同的评价,或者“强烈”,或者“深刻”,或者“非常深刻”。从这份书单中,可以窥见托尔斯泰的阅读和思想的轨迹。在他的书单中,关于中国的书有《孔子》《孟子》和《老子》,而且都是他晚年读的书,他给这些书的评价是“强烈”。若在今日,有哪位大作家会不厌其烦地为一位同行开列这样的书单?托尔斯泰不愧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托尔斯泰的读书随笔中,不时有出人意料的见解,让人一边读,一边情不自禁地想:以前很多对文学和历史的定见,是否应该重新审视,并且作一些修正。这就是一本哲人之书给读者的启迪。
2020年12月14日于四步斋
在读书目:《万年行旅》蒋乐平著,浙江大学出版社;《天鹅图腾》姜戎著,北京出版集团;《偶像的黄昏》尼采著,商务印书馆;《佩索阿诗选》,山东文艺出版社
(赵丽宏)
2021年1月3日星期天夜光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