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诒先:记余叔岩
余叔岩先生
去年杜寿的义务戏,南北名角中最出风头的,要算孟小冬了。第一天登台,花篮折现,其数目之巨,打破了上海的纪录。一出《搜孤救孤》,唱了三天,风靡了上海的整个戏迷。那时走到舞场、酒馆,或是咖啡座,常常可以听到“娘子不必太烈性”的戏词。在今天,老生一角,能够如此吃香,真可以压倒梅博士了。
孟小冬这出戏,是从余叔岩学的,尚有《捉放》等戏,都是余大贤(叔岩的别名)亲口传授。可惜小冬拜师时,叔岩已不唱戏,不然的话,小冬要是能从台上将叔岩手足须眉动态,与声音高下、疾徐轻重、自然神合之处,一一简练而揣摩之,则以小冬的聪明,必可以为叔岩之传人矣。
李少春也是叔岩的弟子,自命不凡的是一出《战太平》。我看过少春这戏,觉得离叔岩尚远。在“七七”战事发生之前,每年学校暑假,我总到北平去住些时,叔岩的椿树下二条住宅,是必到的地方。每隔三四天,当与二三友人于夜深时,往叔岩处聊天。在十二点钟前后,叔岩烟已吃饱,正是精神抖擞之时,虽然久已不露,每夜总要唱一二出吊嗓,真是叫人过足戏瘾。听完戏,约在一两点钟,吃馅儿饼消夜,又是一种口福。彼时叔岩已有病在身,从其谈话中,知道彼成名在《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一戏。其受病致命在《战太平》一戏,兹略述之。
余叔岩演示《问樵》身段
叔岩第一次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余友张四爷(季馥)知之最详,兹引其言如下:“民国初年,叔岩在粮食店中和园尚小云的班中唱压轴。一日,小云有天津堂会,为期三天。叔岩想独挑大梁,又踌躇不敢,余怂恿其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戏报贴出,是日余先到园中,见听客寥寥,心中颇为不安,问一老看座的,“你看今晚座儿怎样?”看座的答:“拿不准,这年头是花衫青衣的世界,谭老板来都不成。”我听此话,更为难过,要是真不叫座,岂不害了叔岩。赶到叔岩家中,叔岩正在吊嗓,问我园子里座儿怎样?我答以'很好’。饭后我又到中和园,从旁边一长弄进去,在弄中听见园中嗡嗡之声,进园见人头挤挤,已卖满座,心中大乐。不久见台上门帘旁露叔岩,手中拿一京八寸,想必十分得意。是日叔岩嗓子特佳,身段边式已极。拴子(王长林)与配樵夫,钱金福与配煞神,两人亦极卖力,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叔岩就凭这出戏唱红了。尚小云从天津回来,大为惊异,从此对叔岩另眼看待了。”以上是张四爷的话,足见一代艺人,成名也很不容易。
【1925年高亭唱片】
李佩卿京胡、杭子和司鼓
[二黄导板]
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
[二黄散板]
为大将临阵死哪顾得贪生。
撩铠甲且把二堂进,
有劳夫人点雄兵。
接过夫人得胜饮,
背转身来谢神灵。
辞别夫人足踏镫,
但愿此去扫荡烟尘。
叔岩的拿手戏,除《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外,要算《战太平》了。叔岩最后一次唱此戏,装扮齐全,正要上场,忽觉要小便。此戏扎靠,穿脱费时。叔岩恃强,不愿误场,在锣鼓紧张声中,仍旧出来。以后一场紧一场,直至一点多钟完戏,始得小解,已经涨得要命,从此受了伤。以后发病最厉害时,须西医施行手术,为之放尿。“七七”后,余未能北游。故都友人来信言叔岩之病愈深,每次小便必须在马桶上坐许多分钟,一滴一点地解出,痛苦异常,有时甚至要用一种管子。及日人发动太平洋战争,美国药械断货,叔岩用完最后一支管子,竟死于此病,真真可惜。
叔岩最后一次登台,是在民廿四年。前门外第一舞台有赈灾义务戏,特烦叔岩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恰巧我在故都,得观其盛。余在池子中,见马连良及谭小培、富英父子都在看戏,大约是有所揣摩吧?叔岩以《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一戏成名,仍以此一戏为其最后绝作,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申报》1948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