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郎故友独高阳? ——张老戏单引发之考索

SUSPECTED SLIPPER是哪出戏?

纽约49号街剧院(49th Street Theater)戏单一

根据节目单上“YING CHUN.the Wife”“WANG SHAO-TING”“TANG DYNASTY”,不难获知,此剧正是骨子老戏《汾河湾》,所谓“SUSPECTED SLIPPER”为此剧中紧要“关目”,不妨笺证一二。

纽约49号街剧院(49th Street Theater)戏单二

 纽约49号街剧院(49th Street Theater)戏单三

许姬传先生《梅兰芳表演体系的形成和影响——缀玉轩诸老和梅兰芳》:“《汾河湾》是夫妻久别的生活故事,戏名译为《一只鞋的问题》,梅兰芳饰柳迎春,梳大头,穿青褶子、彩鞋,是标准的青衣扮相王少亭饰薛仁贵,马褂,白箭衣,戴将巾,穿厚底靴,挂黑色三绺须,佩宝剑,持马鞭,是贵族便服旅行的打扮。”《清升平署戏曲人物扮相谱》中所绘柳氏,亦手执一履,此“SUSPECTED SLIPPER”确乎干系甚大!此谱中薛仁贵所戴盔头为“鞑帽”,而非白“将巾”。

升平署-汾河灣-柳迎春

升平署-汾河灣-薛仁貴

《上海画报》1930年[第570期]亦刊登了纽约演出的影印戏单,并有说明一则:

左梅畹华赴美出演第一日之戏单,在四十九街戏院,所演者一《汾河湾》,兹译曰《疑鞋记》,盖以便西人之领略剧情也。二《青石山》,朱桂芳主演,兹译曰《狐祟记》。三《别姬》舞剑一节。四《费宫人刺虎》,合演二小时,休息三次,畹华登台三,盖为异数,第四页载剧团及后援会人名,俗所详梅党者乎?又戏院主者之氏籍。在剧目之前,火政警告一则谓凡火起座客须缓步出门,不侵邻座,足征慎重之至,梅出演盛况,各报记之已详,无容复赘,兹影印其戏目,以慰同好,兼亦为宣扬艺术者宣扬其宣扬之艺术焉。

梅蘭芳、王少亭-汾河灣


何谓Limited engagement?

根据杜定宇编著《英汉戏剧辞典》,先来看此片语之中心词“engagement”释义:

engagement

①(剧团在剧院的)演出期,演出合同;②(演员的)雇用或聘请,雇用期:an engagement as leading lady 扮演女主角的聘约。

海报中的“limited engagement”,在该词典中亦有释义:

limited engagement(演出广告用语,指某演员或某出戏)有限的演出期限。

以limited限定修饰的片语还有limited run,其中文释义为“(一出戏、常为重演的旧戏)有限的演出期”,含义与“limited engagement”大致接近。此片语实际上可理解为戏院短期邀约,剧院与班社在合约期间,视上座情况,再行决定是否与该班社续约。

1930年赴美演出虽然事后得到国内外文艺界的广泛好评,但出国之前,实则有各种为难之处,对于演出成败与否,梅剧团众人都无十足把握。许姬传先生《梅兰芳表演体系的形成和影响——缀玉轩诸老和梅兰芳》还提及了当时承华社为了节约开支不得不压缩团队阵容:

那次由于节省开支,正式登台的演员只有六人:梅兰芳、王少亭、刘连荣、朱桂芳、姚玉芙、李斐叔;乐队倒占了八人:徐兰沅、孙惠亭、马宝明、霍文元、马宝柱、何增福、罗文田、唐锡光,化妆师韩佩亭,管箱李德顺、雷俊。这是梅剧团历次出国人数最少的一次,因为远渡重洋受到经济限制,上座又无把握,不得不精打细算。

而演员、乐队初来乍到,对于上座率,亦是忐忑不安:

姚玉芙也对我讲了赴美演出的花絮:“第一天在纽约49号街剧院(49th Street Theater)演出,9点开幕,当8时45分时,场内空无一人,徐大爷问我:'今儿究竟有戏吗?怎么不上座?’我说:'票都卖完了,外国人好掐钟点。’”

SOO YONG何许人也?

MISS SOO YONG, Mistress of Ceremonies,直译为司仪SOO YONG小姐,此人实际上就是许姬传先生《梅兰芳表演体系的形成和影响——缀玉轩诸老和梅兰芳》提及的“杨秀”:

姚先生还说:“那次开幕时,张彭春穿了礼服上台对观众介绍中国京戏的特点,我们还请了华侨杨秀女士报幕,说明剧情,她的英语流畅,很受欢迎。”

“秀”之所以翻译成“SOO”,可能受到美式英语发音影响,如 new、knew、student等词中的[u],《美国传统英汉词典》中直接记为[oo]。京剧史研究专家梁燕教授《20世纪梅兰芳团队在海外的文化担当与协同合作》一文注云:“多数人在相关的著述中称这位华裔女士名为'杨素’,而在齐如山的《梅兰芳游美记》中写为'杨秀’,当是齐氏笔误,本文暂从前一种说法,特此说明。”梁燕谓齐如山误记,殆未深考。另附两处杨秀简介:

《良友》(1935年,第112期):杨秀女士粤人,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最近投身美国影界,图为在“中国海”一片中与克拉克盖博尔合演之一幕。Miss Soo Yong of Kwangtung is making a motion picture career in Hollywood. She was cast in "Painted Veil" with Greta Garbo; "China Sea "with Jean Harlow and is working with Mae West in "Klondyke Lou".

 杨秀(良友,1935年,第112期)

《良友》(1936年,第120期):最初合格的一位就是杨秀Soo Yong女士,她是年前来美演戏时担任他的翻译员的,又在梅兰芳在美摄制有声短片刺虎一幕前奏总说明也是她担任的,那时她在纽约哥林比亚大学读书,后来她回到檀香山。

杨秀(良友,1936年,第120期)

1930年3月6日,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第一次将《刺虎》中费贞娥向李固敬酒的一场戏,拍成有声电影。影片中梅兰芳饰演费贞娥,刘连荣饰演李固。《刺虎》有声短片今已流出,过录杨秀女士解说如下:Mr Mei Lanfang takes the part of women characters.But he is not a female impressionator according to the sense of western word. He does not attempt to imitate the real woman in nature. But through line and movements,he tries to create an ideal woman.

梅兰芳、刘连荣刺虎 

杨秀解说昆曲刺虎

齐如山·张謇·小友

齐如山在《梅兰芳访美记》中对以上始末缘由似均未提及,而他的种种建议,似乎皆有所本,或即以张謇之论为蓝本,亦未可知。他在《齐如山回忆录·议国剧出国》一文中明确指出:“就以往美国去这件事情来说,一切事情都是我筹备的”似乎确有独揽大功之嫌疑!

背景为百鸟朝凤图,上款题“畹华博士”,落款为“黄金荣”,梅兰芳为各界名流簇拥其中,位于照片第二排左起第九位,海上青帮大佬黄金荣则位于其左

许姬传先生《梅兰芳表演体系的形成和影响——缀玉轩诸老和梅兰芳》比较真实地记述了梅兰芳赴美演出所涉人物发挥的作用,而齐如山似乎并非绝对的“大拿”“灵魂人物”:

两次访日后,梅兰芳就有了游美的动机,这是自费出访,困难不少。冯幼伟负责筹款及外交事项吴震修等筹划出国前对美国观众的了解与爱好齐如山担任宣传、著书、绘图,梅兰芳则设计制作舞台装置及服装道具的图案和色彩,而剧目的选择则由大家出主意并征求熟悉美国情况的中外友人的意见。大约经过七八年多筹备时间,于1929年12月下旬,梅剧团的演员、乐队、舞台工作人员以及齐如山、张禹九等20余人从上海乘加拿大“皇后号”轮船赴美。

特别要注意许文中提到的“经过七八年多的筹备时间”,梅兰芳先生哲嗣梅绍武在《“有乡先生能赏音,折节交到忘年深”——记父亲梅兰芳和张謇的深厚友谊》一文中备述早在20世纪20年代之初,张謇就对于梅兰芳出洋献艺提出种种建议,可谓有先见之明,兹迻录如下:

上世纪20年代初,父亲开始编排歌舞剧,融民族舞蹈于京剧。张謇先生大加鼓励,甚至愿为之编写《舞谱》,后又闻我父亲拟赴美访问演出,对他旨在把祖国优秀古典艺术介绍给海外深表赞同支持,当即拟定一份出行要点,举凡出行宗旨、组团名称、成员、剧目选择、京剧沿革介绍、化妆、音乐、演出时间、剧情翻译以及平常衣着、资用等方面无一不细致周详地提出建议,供我父亲参考。兹录如下:

赴美剧团组织不易,姑以必大言、度大要,约举如下:

一、宗旨:此行为名为利,须先审定。即云为名,为一人之名?为一国之名?须先审定。为一人之名则助少效薄;为一国之名则助多效大,须审定。

一、名称:须能代表一国之美艺。

一、须知何剧合欧美人观念心理。

一、不宜单用“二黄”。

一、同行人须妙选。不易得。同行人下妆须大方,合于上流。化妆须优美。

一、剧须定何等?恐须改编。不合美人观念者须删节润色。

一、如延聘可同行人,须商得同意。

一、乐器用若干种?以繁为贵,而难其材。

一、每一剧场若干出?须预计。

一、时间:时间不宜长。一处至多以若干日为度。

一、人数:乐工及前后台约二十至二十四。同行艺员约三十至三十六。

一、通常饰服须一律。

一、剧本须译英,须附各艺员照片、历史。

一、川资:旅费每人平均至少以三千元为度,若六十人即十八万。加以治装、交际、酬劳及他意外费,至少须二十四五万元以上。

梨园世家确以“小友”[注]为忌讳,然不可一概而论,若就事论事,张季直先生以“小友”与梅先生相称,似无轻薄、歧视之恶意,啬翁胸中洒落,光风霁月,其奖掖菊坛人才,探讨剧艺之诚意,殆发乎拳拳赤诚之心也,与寻常捧角儿、猎艳文人官绅迥异其趣!民国间张謇为他所欣赏的两位国剧艺人梅兰芳欧阳予倩辑刊《梅欧阁诗录》,其中“梅”字写作“槑”,纽约纽约第49号街剧院活页节目单上亦印有两枚“槑”字徽印,似乎亦包含嗟悼前辈长者张季直之哀思。

陈纪滢《齐如老与梅兰芳》有“伶人忌讳称'小友’”一说,又偏偏是齐如山口中道出,不免让人怀疑此公别有用心。梅绍武先生在《“有乡先生能赏音,折节交到忘年深”——记父亲梅兰芳和张謇的深厚友谊》提及此事,又作另一番理解:

张謇先生长我父亲四十余岁,却从不以长辈自居,在此后所赠的诗画中,对我父亲总以小友或贤弟称之。

胡适·刘天华·黄秋岳·吴湖帆·袁克文·谭富英

美国《时代周刊》曾评价:“梅兰芳是上个世纪成功地向世界推销中国的两位大使之一,另一位是宋美龄。”胡适在1930年8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见着吴经熊,他新从哈佛回来,说,美国只知道中国有三个人,蒋介石、宋子文、胡适之是也。我笑说:'还有一个,梅兰芳。’”虽不无调侃,但也说明梅兰芳经此一役,已是当之无愧的新一代“伶界大王”,饮誉海外了,知名度不亚于文坛领袖、政界要人。

梅兰芳致胡适信影印件,商酌翻译剧情之事

胡适《梅兰芳和中国戏剧》原载1930年美国印行的《梅兰芳·中国戏剧》,原文为英语,梅兰芳先生之子、翻译家梅绍武先生在《我的父亲梅兰芳》(续集)中将这篇用文章译为中文。“编者按”中提到:“1930年,父亲率领梅剧团访美演出,带去了齐如山先生事先主编的几种宣传品,诸如《中国剧之组织》、《梅兰芳》、《梅兰芳歌曲谱》、《剧目说明书》以及两百多幅戏剧图案等,这些资料均由当时的名家梁杜乾、周景福、陈福田、孙子明、贺渭南诸位先生译成了英文。后来,梅剧团到了美国,旧金山有一位叫欧内斯特·K·莫(Ernest K·Moy)的先生又编纂了一本题为《梅兰芳太平洋沿岸演出》(The Pacific Coast Tour of Mei Lanfang)的英文专集,内收多篇评介京剧和梅兰芳生平及艺术表演的文章,为首一篇则是胡适先生撰写的《梅兰芳和中国戏剧》(Mei Lanfang and The Chinese Drama),此文未见于前述的几种宣传品内。该专集末尾还附录了梅兰芳首次访美演出美方赞助人名单。”

《梅兰芳歌曲谱》为刘天华以五线谱记谱,《梅兰芳游美记》黄秋岳题签,《梅剧团出演特刊》吴湖帆题签,《梅兰芳专集》袁寒云题签。

梅兰芳出洋献艺,大获成功后,1934年又与谭富英合作,在上海重演此剧,张艾丁《谭富英谈戏及其他》记载: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程砚秋归国后,约富英在上海演了二十多天,……完了后,与梅兰芳唱了三期(一个厅),……完了后,单演两天,剧目是《探母》和《汾河湾》,专卖外国人,票价很高。不卖中国人,因而广告不登中国报纸,专登英、法文报纸,《汾河湾》的剧名,用的是《鞋的问题》

可见,梅氏对于1930在美上演的《汾河湾》一剧颇为自负,此剧之改编,亦可满足欧美人士的欣赏水平,抑或期待视野。

[注]小友,明人周祁《名义考》以为“小友”或为“小幼、小侑”:“歌童俗谓之小幼,柔曼溢于女德。或谓能侑饮小侑,不知之名有自来,即汉所谓孺也。高之藉,惠之闳,皆以婉媚与上起卧,藉、闳其名,幼小而可亲慕也。”《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贵卫有一班女乐小侑儿,不若送去与赛儿做谢礼,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眼目。”

附陈纪滢著《齐如老与梅兰芳》:

伶人忌讳称“小友”

于是如老引证当时及以前,中国政学界对于伶人的轻视。他们尽管捧场、交往,甚至于把出了名的红伶,当作禁脔看待,平常不知有多好的交情;但是到了用文字的时候,他们就煞费斟酌了,绝不肯对一位亲近的艺人称兄道弟,总是以“小友”相呼。

本来“小友”也没什么不好,但在戏界来说,总是最初文人对于一个狎昵的童伶的称呼,后来相沿成习,对于年长一点的伶人也这样称呼,以表示他的身份地位。谭鑫培和陈德霖二人就曾跟如老说过,从前有人赠送他们书画,凡写着“小友”二字的,就一律撕毁,以示不接受这种鄙视的称呼。樊樊山总算与梅兰芳有相当交情了。但所有赠送梅的诗文书画,既不称兄弟,也不称先生,更不肯论辈分,但他知道伶界忌讳“小友”二字,乃改称“艺士”(后来一般称呼是“艺员”)但仍显得不自然。

所以如老对梅说:“如今你有了博士衔,则大家当然都称博士,既自然又大方,这是我使你接受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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