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李本：行山
曲水流觞
这是秋日过山时刻
云与岩
果实和庄稼
像你一样饱满
像你一样无言已答
行山（组诗）
文 | 李本
七月之祈
大暑前后
天天收听制伏毒龙的消息
江南此时的云这么白
天这么蓝
不忍卒看
怕是一种罪过
风从四面吹
更吹向驰援的人
反思的人
赈济的人
我亦在风中整理内心
装下更多
渺小，隐秘
纳须弥于芥子
在地球上互相拉扯的人群
行山
天那么蓝
崖畔擎出高高的芦竹花
山荆子累累坠坠
像我们没有说出的话
这是秋日过山时刻
云与岩
果实和庄稼
像你一样饱满
像你一样无言已答
皂角树
我记得幼年时
见过一株
古老的皂角树
我爬树摘下
七八只皂夹
用石块砸开
尝了生皂米的味道
很苦
我青春时
看到阿婆在溪边
用皂角洗衣服
需要泡很久
用木槌
在石头上
不停地击打
我再一次见到
一株古老的皂角树
是在山坡上
它的枝叶婆娑
身形孤岸
我第一次
认出了美
在河边
葎草和莲蕉
在小河边
伸出它们平淡的花
平淡的一天过去了
晚霞映照着水波
为它们留影
然后抹去
好像什么也没有来到过
当我沿着小径回头的时候
却分明看见它们道了再见
乡愁
每到江河汇聚之处
我总想寻找岸边的一棵老树
经由虬曲的枝干
升起我儿时的明月
我故乡那时的人们
喜欢到井边濾淘
说着和灰喜鹊一样亲热的话
说的什么多少年已没有线索
我如今经常到外埠游荡
从迎面走来的那人脸上
寻找是否有某方水土的痕迹
就像用篾箩细细筛出记忆
我只记得春天时候
我故乡溪头的荠菜花
细米一样的碎了一地
让人又悲伤又欣喜
台风破
风雨之晨
未闻斑鸠
未闻油蛉
想必兰渚已无鵾鸡
西堂蟋蟀亦自噤声
木槿幽独
青桐幽独
墙下一架单车
也自形销骨立了
但你忽有信来
说着栾花漫地
丹桂待开
可约月圆
可约月历万山
青石路上
龙门古镇的一方砚池里
有更从容的月色
更淋漓的雨水
更多马头墙掩映的轩邈和起落
在这里
适合站定
关照过往的逝去
沿溪看野花
和
野花一样的天然的脸庞
因老农弯腰锄去杂草
而心里湿润，落雨
立秋
八月赶路的云
带着傍晚才有的一刻柔蜜
在四遭初起的蛩鸣里
又迟重又清逸地
遁去
芦叶做舟
总得載点什么
在荷风吹漾的溪水前
那就捉一只蝉蜕吧
曾在幼时的密林里
欣喜于枝
今夜我来
轻轻放归于你
黄昏书
从书斋抬头的时候
夏日紫色的黄昏
恰好来临
一切时间的褶皱
恍然被一朵栀子的洁白熨平
这个时节总是有
奇妙而多汁的浆果
滋味厚重的典籍旁
适合摆放少年时阅读过的
《绿山墙的安妮》
遥远的山冈
一定还肃穆着吗
有谁和我一起
在此际
向世界的深处
默会和顶礼？
灰鹳鸟
向不知名的地方
奋力地张开羽翼
道场
当我游荡的时候
并不只是因为它们
三苏祠的绿竹漪漪
或者敬亭山上孤云闲闲
我想我热爱的是
在那一刻
调动了我所有情绪和记忆的
并将再一次得到镌刻的
生命的痕迹
是的，那独有的发现
经由我的眼
我的神经末梢
和我永续着的
一颗澎湃的心
当我站定在那些
古老而高大的马尾松前
余晖有着何等
温柔的力量
为每一株树干
打上生命与落日的惊叹
那些精灵，尽被她采撷了
文 | 裘新民
总觉得缪斯女神总有那么点偏袒——这是读李本又一本诗集的感受。仍然是那种仿佛随口而出、信手拈来的句子，却又不得不感叹其中的妙处。这种字词的构成，本色而又轻灵，似乎也就是只有被李本将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有了说不尽的意味。
很是幸运，那日见到诗人并受赠她的又一本诗集《秋月曲》。回家时，在地铁上，有三五站路，就打开书读了起来。
“我的天哪！”相声里那个调子，不由分说地冒出来了。
读李本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就忍不住一声惊叹。文字的精进，意蕴的营造，裁剪的巧妙，都比作者以往的诗更轻盈随意、更见功力。首先是一以贯之的，那种句子，看似俯拾皆是的随意，却带着更细微的精致，句子的停滞与转折，也更出神入化。
第一首诗叫《我们看山去》：
一只乌鸦偸走一颗乌桕子
向阳的松塔有更完美的裂口
如果格物
我们将致知一个啼笑皆非的世界
我才不会去丈量你的情感
因山色被遮蔽之处
才有葱绿暗蓝
我只消说
去
我们看山去
看似简单的语句，却有着丰富的意蕴。自然、情感、哲思、率性，被简单的句子包裹住，让一首诗有了无尽的遐思。而诗中营造的氛围，更是由自然而人文，由眼下而远古，由情感的致知而通达，最终归于自然。这一首诗，文字很安静，又好似无烟火气，然而烟火气却无处不在，诗人摘取的，尽是自然之物，满满的，盈盈的，只是诗人将它炼成了化境。这首诗，从文字上讲，自然雅致；从行文上讲，步步推进，条理清晰；从风格上讲，睿智而不乏风趣，还有点任性。给人的感觉，是净，是灵性。
诗的炼，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达到理想境界。仔细分析或者说学习诗人这一首诗的写作，至少于我，是有启迪的。诗的开头，用两句作为起承，意思基本上是并列的两句，描绘的场景是物的世界。第三句一转，一个假设，其实是自然而然。紧接着第四句，“我们将致知一个啼笑皆非的世界”，诗人的世界观也坦现出来了。下一节，开始一句，又是一转，其实意思是延绵着前一段而生发的，接着两句是延续上一句，是描写也包含着后补，让上一句在这里得以圆满它的完成式，也给了“我才不会”充足空间。后面三句，是整首诗的合，而分句又恰如其分地好，尤其是一个“去”，如不分列，整个句子容易变得散文化，视觉上也缺少起伏变化。因此，一个“去”字，看似可有可无，其实似有作者的匠心在。
个人对这首诗的解读，似乎可以这样说。诗人写乌鸦的行为，松塔的形状，是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眼光去看的，不给予任何的外加之物，既无《爱莲说》的附加，也无《大雁塔》的解构，也因此，诗人才写“如果格物／我们将致知一个啼笑皆非的世界”，或许在诗人的理解中，一切无谓的拔高或消解，会远离事物的本真，也消解了诗的本意，“此在”不是“他在”。延续下去的第二节，意思是承接着第一节的。也因为第一节格物的假设，让诗人有了自己的选择，自己与格物无关。因此，“我才不会”，因此，“我只消说”。而作为看的对象，一个“物”的存在，一个客观体，诗人不会因为“遮蔽”、因为“葱绿暗蓝”，去有所“丈量”，山也罢，情感也罢。只消看，如此最好。
之后，读第二首，描摹景色，就成了诗行，“水牛”、“鹁鸪”、一行一景，不徐不疾，“涉江”、“垄上”，又叫人浮想联翩，写到入神处，戛然而止。第三首，又看到诗人的造景能力，挑选景象的能力，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挥毫便见一幅淡彩，柳枝儿在动，麻雀儿在动，酒瓮似乎也在动，一切都在晒着呢，地是老的，天是青湛湛的，“我”呢，更是写得活泼生动。第四首，看标题，《二月十四》，像是写情人节，但是诗人笔下还是无限风景，当然景中是有人的，最有意思的是“春山像一匹马驹一样／在大地奔走”。第五首，写鸟，一只鸟，一只喊话的，生活的惬意，尘界的闲淡，心境的温润，跃然纸上。第六首，写芒种，诗人写过至少不止一首同样的题材，曾有一组二十四节气，其中当然也有芒种，只是这一首更短小，写的是农家，西北的农家，一个“塬”字，写出诗人的记忆与情结。第七首，《青蘋贴》，像是与大自然的对话，无边夏景，娓娓道来，最后两句“风起风起／我有小小的黄花与你”，好有宋词味啊。
车到站了，我合上诗集。路上，忽然想到谢灵运的一句“援萝聆青崖，春心自相属”，山水田园，都化作诗的境界。李本这几首诗，景中蕴含诗情，既有大自然的滋润，又有传统文化的浸淫，其审美趣味，语句上是自然、清新、灵动的，意蕴上却取向典雅。有典，彰显出了其文化涵养，雅致，则或是其诗风的追求之一。
李本诗的句子，自然本分得好像俯拾皆是。总想着，世上那些好句子，尽被她采撷了，别人怎么办。再一想，生命之树长青，春夏秋冬，年年往复，年年花开，世上的好句子，一年一年永远开不败，总会等着更多的诗人去采撷。
又想起近日读与谢野晶子的几首诗，似乎有些风格与李本有些相像。到家，翻出书，摘了与谢野晶子诗句，给李本微信了过去。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你说：
我们就山居
于此吧，
胭脂用尽时
桃花就开了。”
作者简介：裘新民，上海市人，业余写小说、散文、诗歌等，现为上海市诗词学会理事。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李本，诗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法学院教授, 国际经济法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作品见诸于《诗刊》《诗潮》《诗选刊》《创世纪》《上海诗人》《中西诗歌》等诗歌刊物。出版诗集《菩提树下》《秋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