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雅器:笔耕砚食,文人本色
“我生无田食破砚”,笔耕砚食,也是文人本色。
历朝历代都有砚痴,我们只挑宋代来讲,因为“宋人爱砚之痴,藏砚之富,知砚之深,空前绝后”。
白恩佑銘雲蝠紋隨形端硯
公元975年,南唐李后主被宋太祖从金陵(今南京)押到汴梁(今开封),身无长物,仅持一方歙砚,词人天性,砚是必备工具,必须研磨心血写他的新愁旧恨。稍后的两位大宋名家米芾和苏轼,对好砚的占有欲望,大大超出了必需。
云龙纹随形端砚
宋徽宗和蔡京在艮岳论书法,将米芾召来,令他“书一大屏”,指定用御案上的端砚。米芾两眼放光,一挥而就,字如珠玑,满堂喝彩,皇帝也很爽。米芾多聪明呀,马上跪下温柔地“要挟”:“皇上,这砚已赐给臣用过了,我沾染了它,不能再送回皇上的书房了吧……”徽宗大笑,将端砚赐给了米芾。米芾手舞足蹈,砚中余墨沾满了袍袖。宋徽宗对蔡京评论说:“米颠之名名不虚传。”这个故事里有浓厚的文人间(不单纯君臣)相知相惜的情意,赵运用建立在高度文化修为的无限权力,将宋代打磨成砚史上的华彩乐章。
梁同书、周梦坡藏明·史可法铭抄手端砚
米芾对砚很有研究,他的《砚史》记载了砚材26种,对其颜色、发墨等功能阐述精细、翔实。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提要》中对它评价很高。
长米芾14岁的苏轼,一生爱砚玩砚藏砚,自称“我生无田食破砚”,笔耕砚食,也是文人本色。有一次,他见好友张近家中有“龙尾子石砚”,欲以家传古铜剑交换,可见爱砚胜过爱剑。张近够哥儿们,愿意白送。苏轼也很够份儿,就把铜剑送给了张近。
双牛池长方澄泥砚
苏东坡还收藏有数方“多眼端砚”(端砚石眼是一种天然生长在砚石上,有如鸟兽眼睛一样的名贵花纹),它们离开苏东坡后,在世上流传千年,每一方砚都有一段传奇故事。其间最有名的一方叫“从星砚”,长方式,其色棕褐,右方刻有传为苏轼行书铭“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翰墨将此,是似黑云浮空,漫不见天,风起云移,星月凛然。轼”。砚背中间列柱六十三,柱上各有石眼,状如众星罗列。此砚被乾隆所收藏。
吴昌硕 铁保 翁大年铭端溪合同砚
宋代词人徐似道,其俸禄大概不低,曾有余银准备买山,结果却买了端砚,因为买砚的欲望没有止境,那买山的事情便不知何时才能实现,这是他捧砚在手时的叹息。
宋代文人不仅狂热于砚,同时热衷于所有的文房清玩,他们以独特的生活情调,使林林总总的文房器物纤巧柔美,意趣浓厚。淡雅的色调,传送出这一时期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心态。
杨兆煜铭,杨以增藏长方抄手端砚
宋代为什么会有这种文化现象呢?这是因为中国士人的地位,至两宋有一个显著的改变。以世俗地主经济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赵宋政权明确昭示“士大夫治天下”。这一治国方针的推行,使得宋代文官多,官俸高,大臣傲,赏赐重。宋太祖又要求本朝决不杀士大夫,文臣无掉脑袋的危险。“如此时代氛围,自然培养出一个规模庞大的士大夫阶层,他们与前代文人相比,文人意识更为自觉,他们的文化创造活动,也因此渗透着更为强烈的文人气质。”学者冯天瑜在其专著中分析道。
螭龙池随形端砚
砚,不过一方石头而已(指的石砚)。为什么会凝聚那么多人的情感呢?
咱们先还原一下古人书房的场景:明窗净几,炉烟袅袅,取一锭桐油浇烟墨,缓缓于砚上研磨,磨的过程是一个思考的过程,墨成文成,援笔立就。这和现代人在电脑上写东西场景不同,感受当是迥异。正如古人骑驴能写诗,现代人坐汽车是写不来诗的,心理上完全两码事。
古人讲砚有八德:“质之光润,琢之圆滑,色之光彩,声之清玲,体之厚重,藏之光整,磨之墨稠,文之丰蕴。”砚的实用功能是排在第一位的,石质太粗锉墨,过于坚细又拒墨即不下墨。锉墨者磨墨
谢稚柳绘、徐孝穆刻,曹漫之自用古砖砚
虽快,墨粒粗,墨色无光。拒墨者劳而无功,都不好。好砚则与墨亲和而生滞性,磨之寂寂无响,下墨如生轻烟,墨汁细而稠。在这种砚台上磨墨,那手感如用棍棒搅动黄胶,沉实腻走,有一股滞劲。好砚便能让砚与墨亲和到这个份儿上,这就是“质之光润,磨之墨稠”。试想有这么一方好砚台,对于古代的文人,该有多重要。
沈石友、周药坡铭蕉白砚
砚之质地,还讲究抚摸起来温润如“小儿股美人肤”,小孩屁股想来大家都摸过,美人肌肤寻常人难得一见,更无由触摸,想像中的美好在砚中找到了感觉。砚给人这样美妙的手感,难怪爱砚的文人乐与砚共眠了。
清代的书画大家高凤翰,蓄砚一千余方,是历史上少有的砚台收藏家。他常常抱砚而眠,以至于冰废右臂,后刻“丁巳残人”纪之。民国著名报人林白水爱藏砚,他有一朋友张耕汲藏一方老坑西洞大鱼脑砚(端砚名品),视若生命,每星期允许林白水到他家抚砚一次。林白水夜访其家,入了座,张耕汲捧着这方砚从卧室出,陈设在小几上,林白水可尽情抚摩。有一天晚上林白水到张家,主人已睡,赶紧起床,点燃一根蜡烛在小几上,停了一会儿把砚台抱出来,摸起来还是暖的。张对林说:“此君夜夜与吾共寝无虚夕。”
随形留畊端砚
石砚优美的天然材质,也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要。仅从端砚中,古代文人品砚的目光就看到了青花、冰绞、火捺、鱼脑冻、蕉叶白、胭脂晕等高贵的石品。这些青花很神秘:微细如尘、隐隐浮出,如尘翳于明镜、如墨着于湿纸者可称为绝品。鱼脑冻则有另一番解释:白如晴云,吹之欲散,松如团絮,触之欲起。能到这样的程度就是无上之品。蕉叶白浑成一片,嫩净如柔肌如凝脂。所谓胭脂晕,则是鱼脑冻和蕉叶白之外有紫气围烘,艳如明霞。
端石仿宋宣和夔龙纹青铜砚
至于文之丰蕴,一方砚砚工的雕刻之美,砚上的刻字题铭,更是文化的自然显露。所谓“或薄或厚,乃圆乃方,方如地体,圆如天常,点黛文字,耀明典章,施而不德,吐惠无疆,浸渍甘液,吸受流芳”。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其实古代文人无论小隐大隐几乎都是隐于砚田的。文人若想出世的人生,固守一方砚台是最方便的遁逃。
李梦阳、王世贞、徐渭铭长方叶池端砚
今天,砚台更多是作为收藏和鉴赏的对象,少有人拿它来研磨濡笔了,实用功能被“搁置”,历史文化内涵和艺术审美价值却格外突现。但砚之为砚的本质特征并没有消失,古今间隔和视角的变化,也不可能泯灭砚与非砚的界限。正如一柄寒光闪烁的古剑,今天不再用作兵器,但它削铁如泥的无比锋利,仍然使人惊叹,从而产生一种深沉的历史向往和审美愉悦。砚台与实用性相关的许多特点,如细腻润泽、呵气成滴、易于发墨、不涩不滑等,作为一种内在的质性,仍是价值判断的重要标准。至于天然石材的自然材质之美,它所引起的审度感受也具有一种永恒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