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追寻光明而宽阔的人生境界

  作者:阎晶明(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今年年初以来,一部名叫《觉醒年代》的电视剧热播并引来很多话题。这部电视剧反映中国社会由几千年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前夜,文化思想如何萌动,进而逐步聚拢力量,形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和决定了中国前途命运的政治革命。这部作品还聚焦中国第一批现代知识分子,如何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进行文化上、思想上、理论上的准备。因为剧中塑造了包括鲁迅在内的多位现代作家形象,总有朋友愿意与我探讨剧中人物塑造,以及故事叙述究竟如何等话题。在我看来,以最简约的方法评价,剧名中的“觉醒”二字,抓住了五四前夜和五四高潮中先进知识分子的本质特征,是一个非常恰切的概括。

1928年3月16日,鲁迅在上海景云里寓所。图片选自北京鲁迅博物馆编的《鲁迅》

  鲁迅无疑是一位觉醒者,“觉醒”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文章和演讲中。1919年11月,五四运动当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其中写道:“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如何理解鲁迅既是文学家,又是思想家、革命家,我以为,他对“觉醒”概念的矛盾的、纠结的、复杂多重的理论阐释和文学表达,即是例证。

  1918年鲁迅发表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从1906年决定“弃医从文”开始,积累、涌动长达12年,文学家鲁迅终于真正爆发,站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最初起点,并“一发而不可收”地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高峰。是什么让鲁迅经历了一个仿佛无所事事的漫长等待期,终于迎来一次彻底的呐喊?原因之一,就是他对觉醒的迟疑,他深知觉醒者必然历经痛苦,一旦觉醒并发出呐喊,则必须要有义无反顾的坚定意志。在《〈呐喊〉自序》一文中,鲁迅讲述了他在绍兴会馆抄古碑时,与《新青年》编者钱玄同的对话。他深知对方促使自己创作的用意,是要为文学革命添一把火。然而,他是迟疑的,他正在思考着一旦因为自己的笔让更多的人觉醒,那会怎样。于是他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给了他坚定的答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这种观念上的对接,让鲁迅说出了他自己业已思考成熟的思想:“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鲁迅深知,一旦觉醒之后,必须有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始终不渝的坚持,也深知这一过程中必然经历的痛苦。为了也许自己并不能看到的将来,“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鲁迅的人生曲折复杂,鲁迅的创作广阔深厚,他的人生和创作可以从无数个方向进行无尽的探索。但站在今天的历史方位,回望鲁迅140年前开启的生命历程,也许我们可以说,他的一生,也是始终在处理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却要放别人“到光明宽阔的地方去”的求索历程。其中的纠缠、矛盾、痛苦,信念、执着、坚守,让他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先锋,也成为苦苦求索的穿越古今的哲人,同时,其复杂丰富的思想艺术,使得他的文学创作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具有重要影响。

鲁迅儿时常来玩耍的百草园  图片选自北京鲁迅博物馆编的《鲁迅》

  1.以隐忍的态度面对、思索、探求一切

  1881年9月25日,鲁迅出生于浙江绍兴城。这个当时人口已近10万、城内大小桥梁已达200多座的城市,多次出现在鲁迅后来的作品中,并被称之为故乡。故乡,这是个多么亲切的称呼,它蕴含着思念的感情,意味着回归的冲动。鲁迅也的确多次表达过对故乡的思念之情。

  然而,另一方面,故乡在鲁迅那里,又是个沉重的词语。这里没有他想要的梦想,鲜有志同道合的同志,于是在父亲去世两年后,他18岁出门远行,“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在南京求学时,仍然写下“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的念旧诗句。但故乡注定无法再真正回去了。

  就像对故乡的感情一方面时在心间,另一方面又急欲离开,充满了矛盾,鲁迅的人生总是在自我矛盾与纠葛中,始终在自我情感冲突与痛苦中思索并且写作。处在那样一个风雨如磐的旧时代,最先从思想和观念上觉醒的人们,既有看到希望曙光的兴奋,也有前路茫茫的困惑。鲁迅留学日本并选择学医,为的是用现代医学救治像他父亲一样的国人。他做出“弃医从文”的选择,是因为他意识到精神“立人”才是根本。在之后的漫长求索中,他一直在寻找前行的道路,为自己,更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狂人日记》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但他也深知,苦难深重、积重难返的人心无法在一夜之间发生改变。所以小说开头前还有个“附记”,精神上清醒的狂人仿佛像个战士,但生理一旦“清醒”,却又去做候补官员了。鲁迅所生活的年代,他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和情感上的折磨。他对故乡既怀念又远离,对家族也是在叛逆中含着隐忍。即使他已经决定要通过文艺为中国人的精神提供光与火,同时又接受母亲的要求,回国与一字不识、缠了小脚的朱安结婚。为了兄弟的生活有经济上的保障,他不得已回国谋生,包括回到绍兴教书。他对周作人、周建人可谓有着长兄如父般的感情,但又因琐事与周作人“兄弟失和”。他主张为人生的文学,但又反对只挂着招牌当“革命文学家”。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做成事,但同时反对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因为这种种矛盾、纠葛,因为每每需要辩驳、反击,鲁迅在世时经受了太多怀疑、误解甚至攻击,他甚至被人说成是一个“世故老人”。时至今日,那些关于鲁迅的八卦,那些所谓的“好玩”式解读,其实正是因为鲁迅总以隐忍的态度面对、思索、探求着一切。“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在他那里是个巨大的隐喻。这个隐喻,在1919年写下的寓言故事《古城》里,在散文诗集《野草》的《死火》《颓败线的颤动》里,在致友人的书信里,都有过隐晦的描述和真切的表达。鲁迅说,觉醒者对于后人的态度,“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其次才是“指导”和“解放”。正是出于尽可能的理解,现实中的鲁迅,可以说是以隐忍、牺牲的态度,面对他在笔下所批判的许多人和事。而世人只关注他的一个都不宽恕,而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1925年,鲁迅所著的《中国小说史》由上下册合为一册,结束了“中国小说自来无史”的历史。图片选自北京鲁迅博物馆编的《鲁迅》

  2.对希望永存信念,对理想保持从未停歇的追求

  鲁迅写道:“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他用自己的稿费帮助了太多的青年,又与一手培养起来的北新书局主办者李小峰打了一场官司。然而即使在官司之后,他仍然把自己的作品交由李小峰出版,因为他相信李小峰仍然是一个愿意做事的青年。他主张当时的青年参与社会革命,又不愿他们付出无谓牺牲,同时又反对那些指责学生参与爱国行动的言论。“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的热情也许不是仪式感的、程式化的、规范式的,但他自有他的温情,世人多知他的冷峻,也应或更应感知他的热诚。

  体现在创作上,匕首投枪是鲁迅杂文的突出特征,深刻揭示国民性的弱点是鲁迅小说最集中的主题,表达内心世界的矛盾甚至悲凉是他的散文诗集《野草》给人的直接印象。然而,我们更应当体会他文字背后的热情,对希望永存信念,对理想保持从未停歇的追求。《狂人日记》的结尾,发出的是“救救孩子”的呼声。《药》的结尾,在革命者夏瑜的坟上“平添的花环”,意味着理想的火种并未熄灭。对阿Q和孔乙己,他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悯中怀着促其觉醒的愿望。《故乡》的结尾,即使在心境已经满是悲凉的情形下,他仍然不忘表达,希望就如地上的路,坚持走下去,就可以由无变有。他知道闯出一条这样的路何其艰难,但他依然不畏惧来自敌手的锋刃,自己承受冷箭、暗流,而要放别人尤其是青年“到光明宽阔的地方去”。

  散文诗集《野草》,看上去都是虚无、黑暗、悲哀、绝望的字眼,真正深读下去,方可知它其实代表了鲁迅性格最突出的特征:火的冰。冷峻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热烈的心。《死火》里的那块潜存于冰谷里的石头,愿意以最后的燃烧带给别人希望。《希望》里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这缠绕的句式背后,真正表达的是希望的不可能灭绝。

  鲁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评人论事,绝不是从个人恩怨和利益出发,他对青年,总是怀着亲切的关爱和深沉的呵护。他记念学生刘和珍,不但写出她是为中国而死的中国青年,也写出她始终微笑、和蔼的表情。她自费订阅《莽原》杂志的行为也让鲁迅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他在《一觉》里描述当时的青年诗人冯至,“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而就在这“默默”中,鲁迅说他“懂得了许多话”。这许多,其实就是他因此看到了希望的火种正在青年的手中传递。他希望所有觉醒了的革命者都能坚持到底,并十分强调从小事做起,一分一分地努力,而不要做口头上的革命者。他对柔石、殷夫等青年作家的欣赏,重在他们的一腔热血和踏实做事的作风。对自己的恩师章太炎,鲁迅强调他对革命的贡献比对学术的贡献更大,且认为他晚年与时代隔绝而专心于学问,是逐渐被人淡忘的原因。

  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鲁迅不同时期的论述和表达中,兼有这样一种对称的、对等的、不变的坚持,那就是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宽阔的地方去”。这是他心中不变的意象,更是他愿意为之付出乃至不惜牺牲的目标。鲁迅精神,尤其是富有韧性的战斗精神、富有无私品格的牺牲精神,都通过他所塑造的大禹、宴之敖者等形象彰显出来了。谈鲁迅的人生与创作对今天有何启示,这种在隐忍中付出的自我要求,对别人尤其是青年可以获得光明、宽阔人生境界的期许,为此愿意在与误解、攻击的斗争中努力坚持的人格力量,或许最值得通过阅读、理解,而尊崇、敬仰,进而传承和弘扬。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25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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