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 从哈格德“艾莎”系列小说看新旧殖民思潮的冲突(上)
*本期为「后海北岸」专栏「北岸荐书」
在英国19世纪殖民历险小说家中,和康拉德(Joseph Conrad)、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同时代的哈格德(H. Rider Haggard)是比较特殊的一位。他的作品流传和影响都极广,不仅在英国发行量巨大,还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引得林纾、周作人等大家争相翻译,甚至激发了中国对西方历险小说的翻译风潮。
其作品“艾莎”系列写作时间贯穿了哈格德整个写作生涯,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系列之一,包括《她》(She),《艾莎归来》(Ayesha,the Return of She)和《她与阿伦》(She and Allan)。
和同时代的其他历险小说一样,哈格德着迷于将欧洲以外的空间女性化,但不同之处在于,其他同时代历险作家塑造出女性化殖民地空间,通常主要用来为男性白人历险者提供上演征服戏码的舞台,但哈格德这一系列小说里塑造的是拥有征服和拯救白人男性能力的母权空间。
在这里白人男性代表的是男性化了的宗主国文明,因此这里所说的征服不是表面意义或物质层面上的,哈格德在这系列小说中塑造的母权社会,不仅仅是试图颠覆男权中心,还不自觉地解构了西方中心,而这两点几乎构成了当时西方传统殖民思想的基石,是“男性/女性=宗主国/殖民地”这一权力级别等式的核心要素。在他塑造的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复杂的权力交锋和融合,性别与种族的冲突、交缠使得小说表达的世界更加暧昧不清,处处矛盾,仿佛当时正盛极转衰的殖民帝国意识的投影。
亨利・赖德・哈格德(H. Rider Haggard)
在哈格德塑造的殖民历险空间中,最高掌权者是女王艾莎,她掌控着所有人——尤其是白人男性历险者——从肉体到精神上的一切。
在这里,身体上的掌控很容易做到,但精神上的权力才是核心。
这一权力核心的掌控是和观看/监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换而言之,作为“She-who-must-be-obeyed”(不可违背的她),艾莎拥有的权力中最重要的就是“看”的权力,这一权力有力地保证了她在母权空间中的地位,建立起了她作为土著女性对男性(尤其是白人男性)的权力。
本地的土著人——无论是《她》中的埃迈赫贾人,还是《艾莎归来》中的山中部族,甚至包括艾莎的敌对国家卡隆都对她非常害怕,因为她不仅拥有惩罚的力量,最关键的是她拥有看见一切的能力,无论是人的行动或者思维。
任何违背她的语言、行为,甚至是想法都会被发现。这种能力让权力“能够直接贯彻到个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态和日常行为。通过这种方式,权力即使是在统治各色不同的人的时候,也能像对一个人那样起作用”。
关于艾莎观看的权力,哈格德着重描写了一个情节:就是可汗被安葬之前有一次良心审判,这实际上可以说是一次观看权力的集中展示仪式。
电影《SHE》的女主角艾莎形象
艾莎统治的地方人们相信人可以重生,而死亡的人是否可以重生,关键在送进火焰烧化尸体时是头朝前还是脚朝前。
艾莎有权决定人死后的命运,而她判断的依据则是这个人生前的所作所为。显然这个审判仪式的灵感源于古埃及的奥西里斯神话,在这个神话中,人在死后将会被良心天平审判。
只不过古埃及神话中的良心审判非常简单,只是在天平的一端放上人的心脏,另一端则放上“真理的羽毛”,如果心脏和羽毛保持了平衡,那么说明这个人行善胜过行恶,他就会获得机会与神永生。
但哈格德突出的不是这个仪式的结果,他为之着迷并浓墨重彩描写的正是这个审判的过程。
审判由艾莎主持,她手下的祭司作为副手。当她宣布审判开始时,作为“控告者”的祭司翻开恶之书,将死者所行的罪恶一条条读出,哪怕是儿童时期犯下的罪恶也清清楚楚。“这些罪状如此具体完整,就好像控告者就是死者良心本身在发言。”而作为“辩护者”的祭司则将死者生前所做的一切好事逐条念出,以便艾莎作出最终判断。
也就是说,仪式侧重的是取得审判证据的过程——这是“看”的过程,同时也就是“知道”的过程。这种审判让人没有任何隐私,无论是罪恶还是善事,人所做的一切都在艾莎的死亡审判下无所遁形。
这是对艾莎拥有的“观看”权力的一次集中展示,是一种夸耀。
“如果有人能站在这台机器之外单独对它进行操纵,权力就会与这个人同一。”
因此,这次展示“观看”的仪式,实质上展示的是艾莎在这个空间拥有的绝对权力的展示。
正因为如此,即使是桀骜不驯的阿特娜公主在参加了这个仪式之后,也不得不在艾莎面前示弱,更不用说艾莎的其他子民。
从这个意义上说,艾莎所统治的母权空间是一个展示观看权力的社会,这个社会依靠的是普遍化监视(而不是普遍化的惩罚)来保证受统治的人民循规蹈矩和权力的实施。
福柯曾提道:“从一种异常规训的方案转变为另一种普遍化监视的方案,是以一种历史变迁为基础的:在17和18世纪,规训机制逐渐扩展,遍布了整个社会集体,所谓的规训社会(姑且名之)形成了。”
埃迈赫贾人的首领比拉利一直都非常害怕艾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谨小慎微,这不仅仅是因为艾莎拥有绝对的“看”的权力,更因为他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艾莎什么时候会实施这种权力。
这也是构成“观看”这一权力的必须要素之一,边沁曾经提出:“'权利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所谓'无法确知的',即被监督者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视。”只有在被观看的人不知道“观看”何时发生时,这种“观看”的效果才是持续的,即使它事实上只是断断续续的。这样“观看”成为“一种监视的目光,每一个人在这种目光的压力之下,都会逐渐自觉地变成自己的监视者,这样就可以实现自我监禁”。
更进一步说,被观看的人不仅监视自己,还会监视周围的人,防止他们做出违背权力的事情,造成集体的灾难。
霍利在艾莎死后,直接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比拉利。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比拉利仍然不敢违背艾莎的命令,不仅没有抛弃他和利奥,反而为他们找来了轿夫,护送他们安全离开克尔。
因为他不确定艾莎是否真正死亡,也不确定监视的目光是不是真的已经离他而去。
当然,很显然,这一监视的权力背后必然紧随着的是绝对的惩罚权力。
艾莎的子民对于她的恐惧既源于她的无所不知,也源于她强大的惩罚权力,其中包括了对罪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惩罚。
哈格德在作品中反复提到艾莎作为“杀生者”的力量:土著姑娘尤斯坦违背艾莎的命令与利奥偷情,被她立即处死;即使是她的子民,一旦被发现试图违背命令伤害霍利等人,同样被毫不留情地用火罐酷刑烧死,即使作为受害者的霍利再三求情也不行。
而对其他人来说,不仅害怕艾莎的酷刑,更害怕死后不能通过艾莎的“良心审判”,从而永坠地狱。
而“观看”的另一面是“禁止观看”。这种禁止不仅仅是指禁止其他人获得完全同等的观看权力(哪怕是暂时的),除非获得掌权者的同意,还指禁止任何人“观看”观看者本身。
“规训权力是通过自己的不可见性来施展的。同时,它却把一种被迫可见性原则强加给它的对象。在规训中,这些对象必须是可见的。他们的可见性确保了权力对他们的统治。正是被规训的人经常被看见和能够被随时看见这一事实,使他们总是处于受支配地位。”
艾莎一直非常神秘,她统治的人们很少真正见到她,他们把能亲眼看见她当作是无上的荣耀。
即使偶尔让这些属民见到她,她也总是披着白色的袍子——在《艾莎归来》中则是像木乃伊一样用白布裹满全身,这种袍子能将她从头到脚都掩盖起来,让旁人的目光难以穿透。在霍利他们之前,本地从来都没有人见过艾莎的真面目。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霍利和利奥在准备进入山洞去见她时,比拉利告诉他们,艾莎要求他们都蒙上眼睛,不可见物。艾莎给出的理由是,怕他们知道通往她的山洞的秘密道路。这是一种“禁止观看”的直接象征。
通往山洞的道路是艾莎存在的一部分,而她的一切——住所、身体、出身都应该是不可见的。
被监视者无权观看监视者,无权得知她的任何信息,他们甚至无权得知自己何时被观看。
从这个意义上说,艾莎同意霍利和利奥看到她的真容,向他们讲述她的出身与经历,这才是一种权力的外放和认可。
但即使是这种权力也是不牢靠的,霍利多次表示,他不知道艾莎说的是真还是假,毕竟他们得知的所有故事都是来自艾莎,没有人可以求证,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显然,观看的权力和阐释的权力是紧密联系的。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观看,或者可以让其他人看她想让他们看到的,那么这个人就掌握了绝对的阐释权。
观看者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还是假,他们看到的只是过去的片段,或者现在的幻象,一切取决于阐释者的解释。这种阐释权是“禁止观看”的最高级别,因为一旦这两种权力结合,被观看者即使看到了也无济于事,这是一种虚假的观看。
可以注意到,在这里,尽管观看权力的施行对象是普遍性的,不分男女,不分土著或白人。但对观看的展示主要集中在男性被观看者身上,包括埃迈赫贾人的首领比拉利和可汗等等。
而在男性中,最主要的被观看者是作为白人男性历险者的霍利和利奥,尽管本地其他土著也同时受到监视,但从细致集中地描述中可以看出,显然艾莎的关注点一直在这两个闯入者身上——作为其他种族的男性,他们的闯入对艾莎来说,既是种族的,也是性别意义上的。
因此在这里,艾莎通过不断在他们身上展示观看和阐释的力量,建构起的权力空间,既是性别上的(母权空间),也是种族上的(殖民地空间)。
未完待续
每周三
敬请期待
推荐 / 熊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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