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关于青春期与脏话的文学课

突然之间，他们好像就长大了。

首先是身高。暑期过去，进入七年级，开始有学生故意逗留在我面前，然后神秘地微笑。这个最挺拔的男孩就这样超过我了。然后就在几个月内，两个女孩子也开始频繁地“欲与老师试比高”。明亮而愉悦，毫无击打之意。随着身高的话题热闹起来，迟迟没有发育的孩子不得不被迫回应，神色间隐约落寞。同时，体育课前，开始有女孩子频繁来请假。有的只是说不舒服。“反正就是不舒服”，然后眼神跳来跳去。有的大方地告诉我，大姨妈来了。而在男生那里，偶尔的色情话题也开始秘密造访，脏话突然就会扑向彼此，造成伤害。

《李雷和韩梅梅》剧照

我们便想到，该是进行性教育的时候了。于是和心理老师沟通，询问学校这方面的计划。但中文课是否也可以做点什么呢？很显然，青春期的躁动是一个重要的文学话题，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足够多也足够优秀的文学文本撑起这个主题。但青春期是一个多么庞大的领地啊，我们应该站在哪里呢？

谈论一直在持续，文本的寻找也在波动。最终，我们一致同意不应该怀抱太大的野心。青春期是每一个孩子都会经历的阶段，也充满了冲突与混乱。但它不应该只是成为一个问题，也当然不仅仅是教育的一个对象而已。在一个孩子身上，这个词语背后包含了可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记忆，也几乎是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我们不想“教导”他们。我们只想分享点什么。也许只是微小的一个切入点。

这个时候，一个文本出现了。我立马意识到，就是它了，这可能是我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故事。这是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做《南瓜灯博士》，作者是美国小说家理查德·耶茨。故事是这样的。新学期伊始，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文森特。文森特来自纽约的贫民窟，形象邋遢。没有人喜欢他，尽管班主任普赖斯小姐对他很照顾。

几天后，在每周一次的周末分享中，文森特大胆地上台了。不过很明显，他说的一切都是编造的。中午，普赖斯小姐和他谈话，首先肯定了他的勇气，但希望他下次能够分享真实的生活。普赖斯小姐一离开，文森特就走到教室中间的通道，在白墙上写满了脏话。为什么呢？小说没有解释。

普赖斯小姐知道以后当然很生气，但她是一个有耐心的好老师。于是放学的时候留下他一个人，友好地安抚他，然后劝导他把墙壁擦干净。走出教室的文森特刚好碰到另外两个迟走的男生。文森特告诉他们，普赖斯小姐狠狠地揍了自己一顿。两个男生因此快乐地靠近他，想要知道更多细节。

这时，普赖斯小姐恰好从旁经过，看到友好相处的男孩子们，觉得文森特终于融入了这个班级。她愉快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并且热情地夸赞文森特的衣服。事情败露了，文森特又说了谎话。两个受骗的男生气急败坏，一边辱骂，一边给文森特取了“南瓜灯博士”这个外号。愤怒的文森特跑回教室，不仅在墙壁上重新写满脏话，同时也画了一幅普赖斯小姐的裸体画像。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十三个原因》剧照

借助这个文本，我们发现了起点：青春期与脏话。但我们没有直接从文本入手，而是首先设计了和脏话有关的一节课。在这节导入课中，我们告诉学生们他们需要回答一些问题，一些和脏话有关的问题。他们望着彼此窃笑不止。我也笑一笑，然后放出问题列表。

这些问题包括是否了解脏话的意思，对于脏话的态度（应该完全禁止和不应有任何限制）生活中使用脏话的频率，听到脏话的频率，以及网络上看到和使用脏话的频率等。

教室空间中的一条线代表着不同的程度，学生需要站到不同的位置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真实情况。一开始当然是骚动和兴奋，但大多数孩子很坦诚，也对彼此的选择充满了好奇。紧接着，又是一个高潮，我们希望他们大方地说出他们曾经使用过的脏话，然后写在黑板上。那些不雅的字眼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了课堂，多少让孩子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的出来，每个人都获得一种被解放的快感。

黑板上很快就落满了攻击力十足的脏话。然后，看着它们，思考它们，我们说，大方地在小组内谈论一下，试着提出一些和这些脏话有关的疑问吧。于是，刚才还在忸怩和彼此讪笑的男孩女孩们，转眼间就很认真地提出了不少有趣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字眼都和女性有关？脏话里为什么这么多生殖器？什么样的人更容易说脏话？

最后，我们播放了从网上找到了一个视频：脏话中的语言学。视频中不仅回答了孩子们提出的大部分问题，同时不断地回到一个观点上：正是禁忌造就了脏话。这也是我们试图讨论这个话题的缘由之一：坦然面对脏话，才有可能真正减少脏话。

于是，在这样一节课堂之后，孩子们阅读《南瓜灯博士》便顺理成章了。如果缺少这样一种过渡，无论是小说中直接出现的脏话语言，还是最后的裸体画像，都有可能变成一种秘密的兴奋，从而让真正的讨论变得困难。在作为作业布置给孩子们的阅读单中，我们也将问题重点放在了两个方向：除了脏话，我们还希望学生们思考文森特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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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课堂远比上面的故事梗概复杂地多。而孩子们的平静也让我们庆幸第一节课的大胆。我们先从文森特的形象入手设计了第一节课。在小说中，文森特的设定当然不仅仅是穷人家的孩子。他虽然衣着褴褛，但是形象高大而粗野。所以，小说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这个角色身上同时折叠了强者和弱者这两种状态。

我们先从强者开始。假设你是文森特的同学，当第一天放学回到家里后，你会如何与父母描述这位新朋友呢？大部分学生都提到了文中的关键表述：不友好、粗野、难对付。那他是如何和新同学相处的呢？第一次脏话发生时，文章中有一段描述，我们放在PPT上，要求学生画出有关文森特的细节描写，然后试图总结文森特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什么。

“两个大拇指勾在皮带上”或者“向前跨了一步……眼睛眯成一线”都指向了文章中的一个注释。他在让自己看起来像“爱德华·G·罗宾逊”，好莱坞的一位硬汉派影星。小说中还有其他这样的细节，我们又找到几处，似乎为文森特打造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形象。

但是，我们都知道，读完这个故事，文森特是让人倍感同情的。也就是说，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可怜的弱者。为什么呢？学生们立马发现了文中的一个片段。课间的时候，没有人接受他。他只好一个人在操场上“表演”：“他假装系跑鞋带，蹲下来解开鞋带，又系紧；站起来，像运动员那样试着跑上几步，跳几下；然后又蹲下来，重新忙着系鞋带。”然后是扔石子，像个男人似地双手抱在胸前。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好像有人正看着他。但其实没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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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都无比敏锐地感受到了文森特怯弱的局促与渴望。我们也在这个时候让孩子们写下了其他可能的情境中文森特类似的心理和表现。也就是说，代入文森特，感受困境。在此之后，就可以进入脏话了。脏话作为一种行为，其背后的强者和弱者的双重身份就这样被学生们模糊地感受到了。脏话既是一种硬汉的姿态，但也是弱者的无助。

在细节的分析中，孩子们发现了文森特第二次说谎的秘密。他之所以决定告诉两个男孩自己被老师打了，仅仅是因为两个男生喊他“文尼”，这是开学伊始他希望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但普赖斯小姐却没有听清楚，也从来没有人喊出来过。等到谎言被揭穿，这个名字又丢失了，男孩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南瓜灯博士。第二次脏话和裸体画像就这样出现了。

男生之间的相互认同也让同学们联想到了源于视频的一个观点：敢于冲破禁忌的男孩似乎更有可能被群体接纳。但是如果没有被接纳呢？我们走向了另外一个问题：文森特是否被新班级的同学们霸凌了呢？我们分享了一个定义：霸凌指一个学生长时间并重复地暴露于一个或多个学生主导的负面行为之下。根据这个判断，孩子们从文本中寻找证据，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大部分人相信，霸凌发生了，但文森特似乎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这种霸凌的复杂性也让我们相信一个好的文本应该如何真实。最后，我们还讨论了普赖斯小姐这个角色。她为什么会被文森特攻击，以及该如何评价她的教师形象。

《校园规则》剧照

课程结束的时候，一切和原来一样。好像我们就只是阅读了一篇文章而已。但是我们都知道，以后再次面临脏话的时候，会有不少学生变得大方起来。他们是否会因此就减少说脏话了呢？不知道，我们也无法做出判断。但对于青春期，我一直相信交流是最重要的，开放的交流，没有禁忌的交流，愿意聆听的交流。当然，作为语文老师，我也相信文学的力量。好的文学会让人停下来，回望自己。某种力量也许会因此慢慢生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