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丨阅读王永昌先生
鲁迅研究界的前辈王永昌先生于11月19日在京去世,享年91岁。最初得知讣闻,是因刘增人先生在群里分享消息。余生也晚,并不熟悉这个名字。读过宫立发表于2018年第4期《现代中文学刊》的《王瑶关于<鲁迅作品论集>书信三通释读》一文。宫文发现的新见于网络拍卖的王瑶书信中,有两封是写给《鲁迅作品论集》编辑王永昌的,颇见作者与编辑的诚心交流。王先生留给我的印象,就止于此。
25日晚,王先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同事张小鼎先生发来他及韩之友先生、王锡荣先生等悼念王永昌先生的文字,我才稍稍“走近”了王先生。抱着敬意与好奇读了些文章,越读越觉得这是位值得我辈年轻学子、“青椒”及新文学爱好者了解的前辈。他的经历,在远离新文学时人的年轻晚辈看来,已是传奇;但他在文章中流露出的治学品格,更值得后人铭记与效法。
一
许广平先生的秘书
阅读王永昌先生,是从纪念文字开始的。张小鼎先生写道:
王锡荣先生也在唁电中提到“许广平先生秘书”一节:
王永昌担任许广平先生的秘书,时间跨度很长。我未见到他的小传或履历表,但他在兰州大学中文系的学弟阎纲曾回忆“1958年初……兰州大学高我三级的老同学王永昌做许广平的秘书已经三年多了”;从这时起一直到1968年许广平去世,王永昌一直在许先生左右,并是许广平撰写《鲁迅回忆录》的主要助手。
有记述许先生晚年的文章写到一些小事,如张昌华写道:三年困难时期有“陌生人”致信许广平,说他过去曾受过鲁迅帮助,现在老了,身体有病,想吃一点前门外廊房二条门框胡同卖的酱牛肉,问可否设法帮忙。许广平读了信后,真的让王永昌去买。结果因需要票证,未办成,许广平为此怅怅不已。从中也可看到王永昌与许先生的密切关系。
文革之后,王永昌写了一篇怀念许先生的长文《长使伟人留遗风——<许广平忆鲁迅>读后感》。他是许先生最后十多年人生最重要的见证人,如果翻出些许先生私下对他说过、回忆过的历史细节,当可以写出不少文章;甚至公布一些鲁迅研究的独家史料,占有学术高地。事实上,这样做的人并不少,引发的真假史料争议也很多。但王永昌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谨慎。《长》文中凡论及许广平对鲁迅的回忆,一一注明来源出处,连“许先生曾对我说”这样的句式都不曾出现。他是全然把自己放在研究者的位置上,去观察、讨论自己十分熟悉的晚辈。但读读他对马蹄疾先生编《许广平忆鲁迅》提出的不足之处,又可以发现他对许广平有别样的熟悉,他对许先生相关史料、个人精神的熟悉程度,是马蹄疾这样以史料功力著称的学人也难以企及的。
许广平先生在人生最后时期的一些回忆和公开发言,多有时代烙印。我们应庆幸她的秘书是这样一位严肃而谨慎的学者,丝毫不以自己曾随侍鲁迅先生的遗孀而大肆张扬、为己牟利甚至发明史料。王永昌说许先生是“决心要变成一个完全‘忘记自己’的人……只因忘我才命笔,长使伟人留遗风,她的执笔为文,完全是为了远播鲁迅的遗风。”王先生自己完全继承了这种精神,他为许广平先生、为自己的伯乐林辰先生、为鲁迅先生留下了不少文字,但却完全“忘记自己”。
二
“按照鲁迅的主张来研究”
继续读纪念文字。韩之友先生写道:
韩先生提到的《长明灯》一事,王永昌先生有一篇《<长明灯>发表出处是怎样查明的?》详述。那是计算机尚未普及的“史前时期”,1958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仅记了“本篇最初可能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的北京《民国日报》,因为一时还未找到这一时期的报纸,所以未能确定。”为此,王先生遍查各地图书馆,没有。寻找当时的报纸编者,编者记不清。查公安局档案(因该报曾被查禁),还是无果。最后在钱玄同藏书中翻到了《民国日报》1925年3月5日到3月8日的剪报,才确定了《长明灯》的发表日期。
王先生参编十六卷本《鲁迅全集》时,类似的艰苦工作比比皆是。他在《“引车卖浆者流”指的是谁?》中讲述了另一个故事:1958年版《鲁迅全集》注释《阿Q正传》序言中“引车卖浆者流”为“指白话文”,但1975年新发现的鲁迅本人所作注释中提到这“系指蔡元培之父”。王永昌没有直接照录“作者之注解”,而是对此作了一番考证,甚至找到蔡元培先生的后代核对,但查考的结果是蔡元培父亲实在是没有做过什么“引车卖浆”的工作。王先生感叹“这犹如地质队员进行勘探,本来所需矿藏在一百公里周围的五千多米以下,而我们只在五十公里之内钻探了两千五百多米,就中途刹车,不再前进,所以未能达到目的。”最终他们只能让1958年版注释和鲁迅自注并存。到1980年春,孙玉石先生等才在考证一篇鲁迅佚文时发现,“引车卖浆者流”源自一篇攻击蔡元培与白话文的文章,是对蔡元培身世的造谣,王先生奔着蔡元培的史实去查考,自然难有结果。王先生的这些文章,是现代文学学科史的珍贵材料。
今天再读王先生二三十年前的文章,依然不觉得过时。他的文章都和查找《长明灯》和“引车卖浆者流”出处一样,基于史料,没有空谈。即使带有观点,也是论从史出,而非以论代史。哪怕是当时被视为通说的事情,他也是“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如其《历史的见证》一文,谈杨荫榆镇压学运事,难免有时代的局限,但文章围绕的是一份他新发现的、有杨荫榆亲笔签章的史料:
今天,学界对杨荫榆先生的认识已经更加立体与全面,但以王文披露的史料对比同代大学校长们的作为,杨荫榆在1925年学运当中扮演的角色确实有不光彩的一面。当通说不再是通说,王文依然因史料而保有其生命力。
与考证史料时主张“论从史出”一样,在作家作品研究中,王永昌也偏爱“从作品本身出发”的成果。他有一篇盛赞曾华鹏、范伯群《鲁迅小说新论》的书评《简论<鲁迅小说新论>》。王先生是兰州大学中文系出身,之后任许广平先生秘书,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现代文学编辑室工作,与“复旦三才子”的曾华鹏、范伯群似只是作者、编辑间的来往,没有更深的渊源。但他在“酷暑”中读了《鲁迅小说新论》校样后,尽管并不全然赞同此书的观点,但却因“感到有一种清新之感”而撰文赞赏作者能从作品出发研究鲁迅、“按照鲁迅的主张来从事此项研究”。结合王永昌在《狂人不狂吗?》一文中批判的“近年来有些研究文章,只强调作品伟大的思想意义,忽视它细腻的艺术表现方法。结果就给读者一个狂人不狂的印象”,我们不难体会到他阅读《鲁迅小说新论》校样时的激动之情,也不难理解他所谓“按照鲁迅的主张”针对的对象。
今天,不管是“向左”还是“向右”,王先生坚守的学术底线,都是依然值得我们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