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国庆回村掰玉米:4个月5亩地,父亲挣了38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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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最后一块地的玉米掰完,总算有机会打开手机刷了一下微信推文,第一条就是“泰山景区连发紧急通告,暂停销售夜间门票。”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国庆假期是“旅游黄金周”。看着新闻里景区人山人海的照片,好像是两个世界。

有几年没在国庆农忙时节还乡,媒体上的国庆似乎除了景区和高速路的拥堵外没有别的。而今年炎热的太阳和玉米带锯齿的叶子划过皮肤的刺痛告诉我,真实世界还有另一副面孔。那是一个在年少时无数次出走,却又无论如何也走不开的世界。

早上6点天亮,田野还被大雾笼罩,草上的露水很快就把鞋子打湿。今年雨水多,收获的庄稼人一等再等,早已干枯的玉米叶子湿漉漉、软塌塌的垂下来。玉米也从杆上自然垂落,像一个个泄了气的士兵。玉米包被露水浸湿后变得难以撕开,玉米掰起来也不利索,回家前刚剪短的指甲显得不够用,手背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以前没有过,但是不疼不痒,就由它肆虐。

10点,太阳到了头顶,打道回府。我坐在金色的玉米上,玉米堆在父亲的铁皮车斗里,沉沉的铁皮车斗被托在大地柔软的掌心,纵横的掌纹是一条条通向村庄的小路。

雨水过后的晴天是来势汹汹的秋老虎,十月份最高气温35度。下午3点太阳依然在头顶,父亲又开着他的拖拉机出发了,这次还有一个五保老人来帮忙。

玉米地里密不透风,人散在地里,互相看不见,也早已没了交谈的欲望,默默跟各自眼前的玉米较劲,寂静的田野里是轻慢的玉米包衣撕裂的声音,结实的玉米棒子扔到箩筐里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咚”的一声。

没有蝉鸣,没有风摇庄稼的哗哗声,下午的玉米地是如此焦灼与安静。

天色一丝丝暗下来,如同一口锅,从四面八方扣下来,车里的玉米刚刚过半,地里的玉米也还有半截没掰。村庄还在远处,看不到炊烟,听不到牛叫,也没有虫鸣。

“今天打个黄昏,多掰点”,我说。

“这块地太远,要早一点收工”,父亲咬咬牙把装满玉米的柠条篮子抱到胸前,走出玉米地。

小四轮车突突突的响起来,却又在地头熄了火。那是一个浅浅的泥坑,装着玉米的车陷了进去。刚被搅动的暮色又沉沉地合起来。

附近干活的一对老夫妻循声而来,他们刨了两麻袋花生,想趁车运回去。四个七旬上下的老人,要用人力把这个装着沉甸甸的玉米的铁甲怪物推出泥淖。

四个人在地里捡了一些玉米杆,铺在泥坑里,父亲坐上车掌握方向,车冒着黑烟,人暴起青筋,车后退又前进,终于越过这个浅浅的泥坑。

我回来那天下车就看过类似的一幕,四个老人搞不定,不得不又叫了堂哥开车来拖。

村里很多家都用收割机收玉米,正常情况下收割机收一亩地60元,今年收获季节雨水多,很多地块普通车一进去就陷在里面出不来,只能用带链轨的车,后来每亩地涨到100元。

父亲坚持要自己用手掰玉米,他说用机器收玉米每亩地至少漏掉50斤,浪费了。我觉得他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省钱。

土地和粮食在远离故乡的游子生命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只要照片拍得足够好,就有口饭吃;姐姐只要瞅准买入和卖出的时机,一个交易日,收入就超过父亲一辈子收的粮食;哥哥只要酒喝得足够多,客户就会给他一个比我们全村玉米收入都高的订单。

父亲与他的庄稼越缩越小,越退越远,好像不曾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过,好像地里的一块土坷垃,随手一捏就碎了散了。

在我们农忙都不回家的这些年,家中五、六亩玉米地,都是他一个人一颗颗掰下来,一篮篮装车、拉回家、翻晒、脱粒、再晒干。

像父亲这样的情况,在村里比比皆是。

子女收入不错的家庭,孩子会要求父母不再种地,但是忙活了一辈子的老农民只要身体允许,就不会坐等孩子养老。对他们来说,种地不仅可以让自己有一点收入,同时也是价值的体现。

以前玉米杆是农村家庭非常重要的燃料,是香饽饽,自从燃气灶慢慢普及,秸秆被弃之如敝履。如何处理成了问题。2010年前后,人们在玉米砍倒后焚烧。乡里村里禁燃秸秆的宣传车在各村的道路上循环往复,宣传站检查点24小时值班都不顶用。每到秋收尾期,田野里烟雾缭绕,柴火味呛人。

现在采用了智能地图监控,只要有地方冒烟,地图上立刻就会变红,邻居在院子点了一堆火烧垃圾,几分钟后就被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的监管员发现,电话打给村主任,立刻上门查看。如果真是焚烧秸秆,就可能面临罚款5000元,还要拘留15天的处罚。

九十年代以前,秋、麦二季收获都要造场,每家每户找平整的地面泼水用牛拉石磙碾平,直碾得像烙大饼的铁鏊子一样光滑。场,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数不清的夏夜里,我们躺平在热乎乎的地上仰望星空,看彩云追月。

各家各户在干净的场面上打场、扬场,又漏又筛,像伺候祖宗一样精心地把每一粒粮食都收拾干净,晒得恨不得像刚炒过一样,而且一定要在下午太阳还高高挂起的时候,让粮食带着热度装进口袋存储。

随着小麦收割机的普及,在场上打小麦成了历史,场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每家每户都用水泥把院子铺平,来晒粮食。院子太小的,就晒在车来车往的水泥路上,管他人踏车碾呢。粮食变得很脏,碎碎的玉米芯,灰土和其他杂物混在一起。也不会晒那么干,一般晒到存放两个月不会发霉的程度就够了。

二爹是个细致人,种的地不多,把自家的玉米还收拾得像往常一样干净、干燥。被别人嘲笑,“现在收粮食的回去都会重新吹一遍,你弄那么干净没必要。你看谁家的,多脏,一样卖。”

人们对粮食干、湿、脏、净的判断标准,由自家食用,转变为商家是否收购。曾经对粮食的敬畏,连庄稼人自己都没有了。

国庆前四天,持续高温,最高35度,风火日头天,摊在院子水泥地上暴晒的玉米棒子很快就可以脱粒了。

下午,西屋的影子漫过摊在地上的玉米,父亲把他的小脱粒机搬出来。

脱粒的环节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往机器里装玉米,一个人在下面把玉米芯把开运走。

往机器上铲玉米,是个力气活,两亩地,2000斤,一铲一铲地端起又倒进机器。壮劳力干上一会也汗流浃背。捡玉米芯则是个稍微轻省的技术活,需要眼疾手快,把没打干净的捡出来,然后把脱干净的玉米芯撮到箩筐里、端到别处晾晒。

第二块地是早早死掉、糟了芯的玉米,玉米芯被打烂,颗粒也脱不下来,捡玉米芯就成了让人烦躁的活。

父亲关系好的老友来串门,看到正在打玉米,抄起大铲就加入了战斗。

看起来并不大的机器贪婪地吞噬着一堆堆玉米,轰隆隆的声音在小院子里盘旋,震荡。我用纸巾把耳朵堵上,世界拉开了一团纸的距离,变得浑浊模糊。

愿意回家收粮食的人越来越少。我在回乡的路上曾听到几个返乡收庄稼的农民工议论,一斤玉米的钱,在城里买不到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回家收一次庄稼,除去路费和误工的费用,还赔钱,不如不种。

只有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他们多数是从事厨师、建筑的体力劳动者。

对门的同龄伙伴一家五口,他自己在建筑工地干活,儿子念高中,妻子带着女儿在工厂打工。家里一个60多岁的母亲,十亩地,他原本给了要好的朋友种,不要地租。但他今年秋天回来是准备自己把麦子种上,因为今年打工赚到的钱不够多。

留在村里种地的农民最年轻的也50多岁了。其中一个堂哥种了30亩地,地都是亲戚的,并不收租金,但是他说不能再种,收入太少,也得进城,出去寻个营生。

另一个堂哥种了80亩地,其中60亩是租别人的,每亩地要给别人200-300元租金。虽然一年忙到头,除去成本,收入并不高,但是他还是选择留在村子里。“和在外打工收入差不多,就是累一点,但是在自己家,自由啊!”他是当年村里不多的高中生,这么多年坚持留在村庄,勤劳致富,现在被推选为村主任。

今年收获期,驻马店虽然雨水比较多,但好在没有受灾,玉米亩产800-900斤,按照现在的行情,每斤玉米1.2元,这个秋天父亲1亩地毛收入最多1080元。

父亲又给我算了一笔账,如果一亩地如果全部都机械化,找人犁地、耙地80元,耩地(播种)25元,买种子70元,掰玉米60元——今年因为地湿活难干涨到了100元,粉碎秸秆50元,买农药30,化肥一袋半,每袋170-200元/100斤,父亲买的是120元/80斤。这样一亩地的投入80+25+70+60+50+30+180=495。

1080-495=585这就是一亩地,正常年景,全部机械化的纯收入。

好在父亲自己置了一台车,耕、种、收全部自己亲力亲为,省去了80+25+60=165元,但是他买种子、农药,化肥,找别人的机器粉碎秸秆是无法省掉的,还要花330元。

所以父亲半机械化的劳作每亩地收入是1080-330=770。

父亲现在有5亩地,5*770=3850就是父亲4个月的劳动与等待的全部价值体现。

家里原本有6亩地,其中一块因为修路以及栽种行道树占去了1亩,最初说每年补偿1000元,只发了两年,就没了下文。村民找村委反应,村委说这事儿应该他们自己组织人去找乡政府,乡政府又说需要找村民代表谈。占地补偿款的发放落实,被各级单位当成皮球踢来踢去,完全不懂门道的老人们无力再去争取,只好放弃。

父亲的老友年龄情况都和他差不多,农忙时节遇到一个人干不动,打个招呼,就来互相帮忙。

平时就一起打牌,结伴出游。

我家饭迟,常常是我们还在吃饭,父亲的老友就来串门了,没什么事儿,自己卷上一支烟,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上一句新闻中的日本美国阿富汗。“现在中国可不像从前了,没人敢欺负了!”话题转换得很快,下一句就是化肥价格。一支烟抽完,起身告辞,去别处溜达。

国庆节的第四天,降温降雨,干不了农活的老人又聚在一起,下午场结束吃过晚饭继续。一天晚上,父亲想早睡,吃过饭就把门锁上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就有人敲门,而且很固执,一边敲一边喊,“开门、开门,谁家这么早就睡觉!”晚上的牌局是不可避免的了。

一副牌局一般4-6个人,缺人时,他们就会打电话叫人,父亲每个月50元话费不够用,常常黑灯瞎火里提个手电去找人凑手。

扑克牌都被他们玩包浆了,纸面上油垢填满,四角残卷。抓不起来,插不进去,不过摔在桌子上的声音依然响亮,气势不减。

他们在一起打扑克非常专注,纯粹,输赢的赌注是一枚枚杏核,偶尔会因为出牌而斗气,却并不闲聊东家长西家短,也不会议论村里的事务,少了很多是非。

父亲每次晚上出去打牌都会把院子里的灯点亮,一个人在院子里干活,电视也照常开着,我猜这大概是他对抗孤单的一种方式吧。

父亲和他的老友基本都不用智能手机,网络对他们而言还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事物,但是父亲买了一个监控摄像头,装在邻家堂哥的楼房墙上,用的也是堂哥家的网络,摄像头对准我家的院子和墙。APP装在了堂哥、弟弟和我的手机上。

国庆中的一天,父亲发现他院墙外面的两颗要留种的大瓠子不见了,大瓠子正好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他打电话让堂哥查,堂哥说是他母亲也就是我大大摘的,父亲去堂哥家把瓠子抱了回来。后来我又查视频,发现是4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摘下来的。再去询问我大大,原来是小孩子们摘了瓠子后被我大大发现,要了回来。多亏摄像头,还原了一桩离奇的瓠子丢失案。

村里十多户都装了摄像头,有养猪专业户,更多的是因为家里只剩下老人不放心,装个监控远程也能看到。村里原来有路灯,因为电费收不上来,就停了,后村委又来了一批太阳能路灯,数量不多,一般人轮不到。父亲就自己买了一台太阳能灯,装在大门口,每天自己定时开关。

十一的最后一天,父亲开着他的小三轮,拉上我,一起去附近的小城买了一辆老年代步车。一万四千块钱被两层塑料袋和一层破布包裹,当父亲抖抖索索的把厚厚一摞粉色人民币交给收款人点数时,我在心里计算这要几年的粮食才够。

上半年他买过一辆轿车型电动汽车,两万八,开回村里之后很多人说车太大,也太贵,不实用,这个年龄就应该开老年代步车。5月份我回来一趟,他也没告诉我买车的事儿,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把车退了,人家收了1000元手续费。这些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这次父亲的小蓝车开回来之后,参观他新车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都说车型颜色漂亮,价格实惠,大小合适,他特别开心。

他的同龄老友中已经有两三个买车的,价格都是七八千,他的最贵,并不是因为他条件好,父亲年轻时是给公社开大车的,后来又修车,对车有情结。家里已经有两轮,三轮,和六轮,这次又添了个四轮,大院子被塞得满满当当。

这辆车对他来说这不仅是方便,也是一份慰藉。

老友们坐在一起数着村里还有谁可能买车,好像没人愿意花这个钱了。别人都把钱用来盖房装修。

村里人都说这车光靠他自己在家种地的收入肯定买不起,是我和弟弟给他买的,父亲也随声符合。实际上,我们一般在逢年过节收庄稼的时候会给父亲汇钱,买这辆车谁也没赞助。

“到现在我没花过闺女一分钱”,另一个老牌友说着,叹了一口气。

村里的老年人,体力慢慢衰减,无论从前多么风光或者困难,老年生活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子女的收入,并且不局限于儿子。

二爹家两个女儿,当初没有儿子常常觉得人生不完美,现在两个堂姐都在外面赚了钱,给他们足足的,不用种地,天天唱戏、打牌。父亲常说他俩的日子赛神仙。

而子女差强人意的老人晚年生活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二爹的一个戏友,50多岁,在国庆假结束的第3天用破布蒙着脑袋从三楼跳下,村委出面处理了后事。原因是儿子早几年犯事儿被关进监狱,后来媳妇也走了,丈夫患病常年瘫痪在床,一个十几岁的孙子还正在上学,她喜欢唱戏,打牌还欠了人一些债,一个人苦苦撑了这几年。最终选择一了百了。

早几年,邻村一个60多岁的老人,因为两个儿子常常为谁照顾她而吵架,她自己一气之下上吊自杀。村人虽私下偶有议论,但是无人公开评论。

至于五保老人,是村人又羡慕又嫉妒又同情的一个群体。他们在家住,不用种地,每年却能领到差不多上万元的补助,吃穿不用愁,看病全报销。如果不愿意在家,可以住在敬老院里,虽然五保的补助没有了,但是吃住不用自己掏钱。

但大多数老人都不愿意去敬老院,我们的邻居五保户说,敬老院不能随便出门,伙食也很差,他一去吃饭就肚子痛。在敬老院生病了,也没人管,还是靠老人们身体好的照顾身体差的。我们村另外一个住敬老院的五保老人生病住院躺在床上,渴得不行也没人给他端一口水。敬老院里死亡率比别处高,邻居说上次去没住两天,隔壁就抬出去了两个,心里害怕。

邻居总想着侄子女为他养老送终,自己一颗鸡蛋都舍不得买,看电视都要去别家,但是攒下钱给侄子女各五千块,但是侄子明确告诉他,希望他去养老院。“前头的路是黑的,过一天,说一天吧。”没有人知道自己与这个世界道别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的村庄外面看起来房屋漂亮,道路通畅,实际上房子有一半无人居住,守在老院子里的多是空巢老人。条件只要不那么差的家庭,都会在城里置一套房,供年轻人居住。很多家庭的老人都是前几年在城里带孙子,孙子长大不需要照顾了,又回到村里养老。乡村像是城市的蓄水池,需要时,随时为城市提供助力,不被需要后,随时被遣返。

之前一本书上讲到乡村社会的原子化,从我多次返乡观察到的实际情况看,原子化正在进程中,但是也还没那么彻底。宗族社会对道德的约束变得越来越无力,应该由村庄内生的新评价体系与管理职能体系,在村民当中还未建立,或者随着乡村社会的衰退瓦解,再也不可能建立起来。

60岁以上的老年人习惯了邻里之间的互惠互利,人情流动,依然遵循着传统农村习俗生活。空巢老人在身体健康、生活尚能自理的时候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在村庄里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更加自如和惬意。但随着衰老的到来,自理能力越来越差,最终他们到城中养老,还是孩子回到村庄,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国庆节结束,玉米基本颗粒归仓,小雨连绵,气温突降,返城的汽车早早被人挤满,村庄再次安静下来,只留老人守着他们最后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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