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欧洲的大门——蒙古大军西征东欧之战(波兰篇)
按照笔者惯例,这次将继续用图片文字配合,详细给大家讲解13世纪蒙古铁骑西征欧洲的两次重大战役——莱格尼察之战(Battle of Legnica)和蒂萨河之战(Battle of Mohi)。
1241年,蒙古帝国正如日中天,成吉思汗留下的统一草原帝国和铁血体制继续发挥着威力。大汗窝阔台让他的大军四面出击,不断扩散恐惧和死亡。
东亚,蒙古军把辽阔的华北和富庶的四川变成白地,但在襄樊地区与宋军反复攻防,南宋名将孟珙让他们难有实质性进展。
西亚,蒙古骑兵烟尘滚滚。格鲁吉亚、阿兰、库曼人的国家先后惨遭灭亡,活着的人只能对大汗表示恭顺降伏。
东欧,以基辅罗斯为首的俄罗斯诸公国也被击败,被迫成为蒙古附庸。保加尔汗国虽有顽强抵抗,但依然难逃彻底覆灭的命运。
(自制略图,现代地图上看蒙古第二次西征大致路线)
世界范围内,蒙古帝国的领土随着大军攻城拔寨急速扩张。现在,成吉思汗的孙子们兵分多路来到欧洲大门前。波兰和匈牙利不得不站了出来,来自波兰的上帝仆人:虔诚者亨利二世(Henryk II Pobożny)与匈牙利克罗地亚国王贝拉四世(IV.Béla)是踏入这个神权世界的最后障碍。
(上帝的仆人,虔诚者亨利二世画像)
(蒙古对波兰的莱格尼察之战纪念馆内景)
莱格尼察之战:(本文将采用波兰和欧洲资料为主,和国内现有记录不同)
蒙古方面:
成吉思汗的孙子们并不满足于俄罗斯乌克兰广大草原的征服,他们渴望更多荣耀和财富,这既能满足个人和部族需要,还能树立威望稳固地位,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权力。
根据现代研究表明,蒙古军第二次西征耗时大约八年,出动兵力并不如想象中众多,总共约12—14万大军,大部分用于征服俄罗斯和中亚草原。
其中参与进攻东欧腹地的仅有数万人。但兵力多寡不是问题,他们正由新一代优秀蒙古将领统帅。分别是:
斡儿答(Orda,成吉思汗长孙,术赤长子,白帐汗国创立者),拜答尔(Baidar,察合台次子),合丹(Kadan,窝阔台六子)主要负责攻击波兰方向。
拔都(Batu,术赤次子,金帐汗国创立者),速不台(Subutai,成吉思汗麾下四猛将之一)主要负责攻击匈牙利方向。
(拔都攻灭罗斯诸公国的画像)
拔都不仅因继承父位身份尊贵,还对下宽大,深得众人之心,相当有领导能力。他作为实际总指挥,不久前向匈牙利国王提出了最后通牒,让他们交出全部收容的库曼人。理由是这些居住在黑海边和伏尔加河岸的游牧者应该全部服从蒙古大汗的统领。毫无悬念被拒之后,拔都立即下令出发。
当拔都本人率军3万向南面匈牙利草原挺进时,斡儿答,拜答尔等人负责清理侧翼威胁,也就是消除波兰可能对匈牙利的援助。这支蒙古军拥有1万余骑兵,大部分是经验丰富的蒙古战士,还有一些征召中亚骑兵。他们整体战术灵活,往往采用骑射手和重骑兵搭配作战。
(现代欧洲书籍上的复原蒙古重骑兵)
欧洲方面:
波兰此时并未统一,亨利二世(Henryk II Pobożny)作为波兰高级公爵,控制着下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南部波兰等大部分现代波兰的领土。他刚即位3年,一直忙于领主继承权争端,宫廷阴谋,以及教会关系的打理。尽管他立志一统波兰,可各地封建领主分散了权力,种种姻亲联盟让他难以顺利施展拳脚。不过对宗教的虔诚让他获得了不少名声,成为一个理想化的领导者。
(后世为亨利二世留下的常见画像)
听闻东方来了新的强大敌人,亨利二世很快向西方世界求援,在他看来,基督世界应该放弃一切争执齐心合力对抗异教徒。可欧洲王室们正关注着神圣罗马帝国和教皇间的权力争夺,对看似遥远的威胁不怎么上心。幸而大公并没有干等别国援助,开始集中西里西亚和波兰各地军队。
来到亨利麾下的部队可谓五花八门,他本人的西里西亚部队训练有素;摩拉维亚和克拉科夫骑兵也还不错;西南部奥波莱的士兵们所受训练就少得多;靠近巴伐利亚的地区来了好些矿工和农民志愿者,这些汉子身强力壮可既没称手武器盔甲,也没见识过正规战斗是什么样。著名的圣殿骑士团倒是响应号召从法国赶来,对抗异教徒的事情他们兴趣总是很大,骑士们装备精良,可只有大约68到88人,按照他们通常理解,一般的战斗这么多骑士和侍从应该完全足够了。至于其他来者,就是临时花钱请的雇佣步兵,至少可以让人数上显得更好看。
(知名战争模拟网站wargaming上的波兰士兵形象)
至于广为流传的条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参战之事,经过历史学家对15世纪年鉴(Annals of Jan Długosz)的分析,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并指出也许是后人添油加醋的刻意捏造。
于是,大公带着约8000人开始行动,准备和友军汇合。因为波希米亚国王带兵前来增援,不过蒙古人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轻易联军。
(近年来波兰历史爱好者们复原的莱格尼察之战)
(现代欧美和波兰历史学家推测亨利二世军队人数为3000—10000,蒙古斡儿答,拜答尔军队大约为3000—8000,并非过去认为的2万5对2万)
前哨战:
蒙古骑兵机动性在波兰平原发挥简直得心应手,拜答尔和合丹率军肆虐波兰南部,他们在图尔斯科用诈败战术击败了莽撞的波兰骑兵,杀死近千人。而后再次野战获胜,并劫掠烧毁了克拉科夫。当他们得知波希米亚援军即将到来之时,迅速转向拦截亨利的队伍。
当大公到达莱格尼察东南时,征兆显得并不那么好,人们从教堂搬运一块大石头时,差点没砸在了经过的亨利身上。大公惊魂未定之时就收到蒙古军追上自己的消息,他不得不赶紧布置队伍,以免措手不及。
(复原活动中,蒙古军正在机动)
蒙古与波兰联军正面对决(8000对8000):
双方在莱格尼察东南7公里处相遇,这里是河流间一块足够大的旷野,十分适合大规模野战。经过几次战斗的蒙古军目前还有8000多骑,和波兰联军旗鼓相当。得益于快速机动能力和临机决断,他们用不着和优势数量的欧洲军队作战。
(现代地图上的莱格尼察之战可能地点)
人马嘶喊里,双方正面相对。在基督战士们看来,这是对抗异教徒的荣耀之战,功勋完全不亚于十字军东征,获胜对自己以后能否升入天国大有裨益。亨利本人一定在思考自己以后能和教皇的关系更进一步,说不定波兰的统一大业可以就此完成。对蒙古武士们来说,这不过是西征路上一次寻常作战,和之前大败基辅库曼人联军没什么多大区别。斡儿答,拜答尔这些血气方刚的将领们自然对大战很有兴趣,他们希望尽快解决战斗到南线去支援拔都兄弟,不过也许会因为眼下对手是蕞尔小国大杂烩稍稍感到有些失望。
两军也不多言语,各自展开了阵形。
亨利把部队按照归属分为四个部分,西里西亚骑兵们在正中最前排,后面是奥波莱和克拉科夫的骑兵,最后是圣殿骑士和佣兵团以及亨利自己的西里西亚骑士,两翼就交给巴伐利亚矿工掩护。对侧,蒙古军要简单直白很多,他们仿照波兰联军的布置,把部队也分作四部呈T字队形。左中右都由轻装骑兵和弓骑兵构成,后方则留有数量不多的重骑兵和预备队。各部队之间留出了充分间距,以便随时机动。
(自制略图,莱格尼察对阵形势。亨利手头有少量西里西亚骑士和圣殿骑士团)
(近年来,波兰和欧洲历史爱好者复原历史战役活动中的波军阵列一部)
波兰联军阵前,牧师们耐心给每个阵列的士兵们祈祷祝福,鼓舞来自各地的战士勇敢作战,奋起抗击异教军队。显然欧洲军队深信他们的事业伟大而正义,前排西里西亚的骑兵们跃跃欲试,没等亨利明确下令,这些人就按捺不住纵马冲出,他们倔强顽固的性格表现无遗。和图尔斯科初次面对蒙古军几乎如出一辙,波兰骑兵惯于用勇猛冲锋来面对敌人。但如今面前可不是某个诸侯的松散民兵,蒙古精锐千锤百炼可见得多了。
当波兰前排骑兵开始冲锋时,蒙古将领先是耐心等待,等到距离较近时迅速下达命令,左右翼骑兵当即前出,他们纷纷拿出弓箭,一齐迎接鲁莽冒进的敌军。波兰人冲的很快,已经快要突入蒙古前队。但就是此刻,他们品尝到冰雹般的箭雨打击。前方,左面,右面,蒙古骑兵用猛烈的快速射击覆盖了基督徒马队。缺乏盔甲防护的轻骑兵们简直遭受灭顶之灾,即便有的身着锁甲和罩衣,但在密集箭雨下根本形同赤身露体。编年史记载:绝大多数人倒下了,“就像幼嫩的玉米棒子被冰雹砸碎一般。”
(自制略图,波军第一批西里西亚轻骑兵冲锋)
(今年复原活动中欧洲爱好者扮演的蒙古弓骑,从侧翼打击攻击者是蒙古骑兵惯用战术)
除了极少数反应快的能够有时间逃脱,波兰前队骑兵就这样迅速报销。亨利二世得知,连忙下令中军后继骑兵前进。为了防止孤立,他同时也让侧翼步兵弩手以及自己周围的亲军骑士共同推进,如此之举可以说比较稳健。
面对波兰联军全面前推,蒙古军前排只做了并不顽强的对抗。这次波兰骑兵有弩兵掩护,表现得颇有攻击力。蒙古各队见状没有对冲,而主动选择了齐刷刷向后撤退。波军骑兵们见敌人表现出怯懦,不禁战意高昂,大喊着:“跑啊!跑啊!”向前冲锋。
混合部队的缺点就是作战习惯特点不一,听到友军大声喊跑,来自奥波莱的波兰部队显然理解有误,他们也许认为战局将要失败,于是自顾自急急脱离了战场。亨利大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现在没时间派人追回那些骑兵,他只能赶紧派出自己的后备骑士补缺。一阵忙乱过后,进攻阵线总算保持了大体完整。
(自制略图,面对波兰全军压上,蒙古军主动后退)
(蒙古四种常用战术图示,第四种佯败战术和第三种包围战术时常配合使用)
蒙古人退得很快,他们没用多久就和波兰攻击者拉开了一定距离。当亨利准备下令展开冲击之时,敌军阵容里出现了异样情形。
欧洲编年史记录下当时蒙古军如同妖法的举动,作为另一个世界,他们只能用异教邪术来解释这种行为。“他们(蒙古)军队里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杆顶上有一个丑陋的头部,还留着邪恶胡须。当鞑靼人后退逃脱时,一个携带三角旗的鞑靼军官开始全力舞动这个头部。一股蒸汽、浓烟立刻冒了出来。烟雾带着恶臭迅速传遍整个军队,波兰人纷纷晕倒,好不容易爬起来的也没了力气,无法继续作战。”
另一个记载里,波兰人认为蒙古军队挥舞了特殊的带有交叉绵羊骨和牦牛骨的旗帜,随即放火点燃芦苇和牛粪,释放出烟雾和基督徒们难以忍受的臭气,如同巫术一般。
(自制略图,蒙古军拉开距离后释放烟雾)
对我们国人来说,这种描述更有可能是蒙古军队采用了毒药烟球或者烟球。根据北宋《武经总要》记载,毒药烟球用多层纸壳包裹,内有混合的火药、巴豆、狼毒、沥青、砒霜等数斤,球体由一根三四米的麻绳穿过,以便携带和投掷。使用时,可用烧红铁棍刺穿球体发火,然后用骑兵抛掷或者由投石机发射。落地爆炸后既可放出烟雾,也能以毒气让敌人口鼻流血而死。蒙古从对金国和南宋的作战中学到了许多,当然也包括这种火药武器,在西征和对日本等国的征讨中都有运用。
(北宋《武经总要》记录了毒药烟球在内的多种火药武器,及详细配方)
(明代《武备志》中毒药烟球的造型)
由于史料记载不足,目前蒙古军释放烟雾的方式和时机尚有待讨论。但突如其来的毒烟显然让欧洲人猝不及防,蒙古战术完全超越了他们的认知。波兰联军根本不明白这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士兵和马匹们会无法继续作战。刚刚还奋勇前进的战士们现在惶恐不安原地打转,连见多识广的贵族将领们也心惊肉跳,这片烟雾仿佛瞬间吸光了他们的士气。
正当波兰联军迷茫混乱之时,蒙古军的旗帜忽然再次出现,蒙古骑兵们仿佛恶煞般从烟雾中冲了出来,迎面对基督徒们展开突击。原来,斡儿答、拜答尔等将领早就趁烟雾弥漫之时,完成了军队调整,他们不仅将重骑兵调到最前排,还将侧翼骑兵向前突出,准备一举合围波兰人。
(自制略图,蒙古军整队后从烟雾中冲出。如果是毒药烟球的话,蒙古军应有湿布覆面或者其他应对措施)
(当代画作中蒙古军突击形象)
已经混乱不堪的欧洲战士们这下完全无法抵挡攻击,正面的波兰骑兵没处在冲锋状态也防护不足,直接被蒙古重骑兵砍瓜切菜般碾压击杀。负责侧翼的矿工们则遭到蒙古骑手攒射,这些可怜人第一次对敌就被强大蒙古骑兵照顾,顿时乱作一团。位于后方的雇佣步兵见势不妙开始逃跑,没人愿意为了拿一次钱就搭上性命,但在迅猛压上的蒙古骑兵面前难以逃脱。圣殿骑士团倒是想帮忙,可几十个人完全起不了多大作用。
(过去常见的该战描绘,条顿骑士团根据目前研究表明并未参战)
(后世对该战斗的绘画各有不同,很多都留下了明显时代特征,并不写实)
蒙古军队熟练用传统战术给处于蒙昧之中的欧洲人结结实实上了一课。正面重骑兵冲击,侧翼弓骑手射击夹攻。“随后发生了巨大的屠杀。”波兰联军彻底崩溃了,一部分一部分被相继歼灭。
(自制略图,波军遭到围歼)
(蒙古军战术灵活,并非单纯只依靠骑射打法)
面对呼喊嘈杂的绝望局面,亨利大公连一个预备队也拿不出,他不得不混在乱军和亲随们中左冲右突,希望杀出一条血路。可眼前四面都是呼啸的飞箭和袭来的长矛,蒙古骑兵在追亡逐北方面绝不会手软,他们通过旗帜和穿着准确定位了波军领袖。大公终于明白,自己深陷敌军重围再无回天之法了。
(复原活动中,蒙古骑兵与圣殿骑士团交手。实际因骑士团参战人数过少,未能有明显战果)
败者和胜者的结局:
亨利二世的结局现存有两种说法。常见的一种来自编年史,非常有临场感。大公和三位仅存随从拼命逃跑,他的坐骑很快受伤倒下,幸而一位部下把马让给了他。可蒙古骑兵紧追不舍,一骑迎面拦截大公,亨利举起右手武器想要打倒这个挡路者。正当他抬手之时,另一个蒙古骑兵斜地里用长矛直刺他腋下,由于腋窝缺乏盔甲防护,长矛贯穿了亨利身体,可以说拖着他的胳膊从马上滑了下来。紧接着蒙古人一拥而上,有人拔剑砍掉他的头颅,有人扒光鲜明罩衣和盔甲,最后只剩一具赤裸的无头尸体。
另一种说法由懂蒙古语的波兰历史学家留下,其手稿于1957年在美国被发现。该记录很可能来自亲历者叙述,声称大公在联军覆灭时遭到俘虏,蒙古人彻底洗劫了他之后,让其在蒙古战死者面前跪下。接着把他带到桑多梅日(波兰东南部),像宰羊一般砍下了亨利的头颅,并且把首级带到匈牙利,和其他遇害者扔在了一起。
战斗结束后,蒙古军为了统计战果,把每具波兰联军遗体的右耳都切了下来,据说装满了整整9大麻袋。稍后,蒙古军队来到不远处的莱格尼察城堡,他们对攻城毫无兴趣,只是在惊恐的城墙守卫面前举起一根长矛,顶端赫然插着亨利二世鲜血未干的头颅。
(描绘蒙古军举起亨利头颅的画作)
(复原战役里爱好者们也表现了这一场景,事后蒙古军并未采取任何攻城行为,应单纯为炫耀之举)
当时,鉴于整支波兰军队几乎全军覆灭,尸体太多难以辨认,亨利的遗孀后来靠着他丈夫左脚有六根脚趾的特征才得以找回遗体。不过唯有处于最后方的圣殿骑士团部队损失较小,根据他们给法国国王的信可以看出,大约3名骑士,2名军士,500人(可能含征召村民)在莱格尼察之战一段时间内损失。
从此,波兰刚刚露出的的统一大业之光只能暂趋黯淡,东欧平原将成为东方游骑的猎场。
莱格尼察战斗结束后,斡儿答、拜答尔、合丹等蒙古将领避免和人数更多的波希米亚援军正面冲突,他们还忙着去办正事。短短3天之后,欧洲会迎来另一次大战,南线的拔都和速不台即将对阵匈牙利的贝拉四世。
(蒙古在1240-1241年面对的主要对手:波兰的亨利二世,匈牙利的贝拉四世)
纵观整个蒙古入侵之时,欧洲依旧四分五裂,他们的前途可以说从没能握在自己手中,而只有任由命运之神发落。
(位于华沙的无名战士墓)
如今,假若朋友你前往华沙旅行,将会看到毕苏斯基广场上坐落着肃穆静默的无名战士墓,其中某面墙壁之上还留着一行刻字——“Legnica 9 IV 1241”。这便是莱格尼察之战埋藏于汹涌历史长河的小小印记了。